重雲平靜地看着這場鬧劇,聽到丁紹承說出這句話,忍不住撇過頭看了龔如雪一眼,見他神色如常,心續頓時有些起伏,想着,丁紹承到底是把此行的目的說出來了。
原本歡歌笑語的華宴陷入一片死寂,看着秦嵐湘忽青忽白的臉色,那些平日裡對龔家恭敬有加的賓客此時都恨不得隱匿身影,裝作自己並不在場。他們日後可還要仰仗龔家的,龔家現在要是在衆人面前失了臉面,以後指不定要拿他們出氣呢。
但也有部分不怕死的人,不依附龔家甚至連龔家都要恭恭敬敬對待的人正看着這一出好戲。
兩種原因,使得這場鬧劇竟一時無人前來制止。
秦嵐湘眉間戾氣甚重,她憤恨地看着丁紹承,眼神怨毒,好似淬了毒。她也不顧其他人會怎麼看了,只想着趕緊把眼前這個鬧事的傢伙趕緊處理掉,她下令僕婢:“你們還愣着做什麼?趕緊把他帶走!”
丁紹承看她這副生怕旁人知道真相的模樣,更加急切地想要揭穿龔家人虛僞的假象,他一邊用力掙扎,一邊大聲嚷嚷:“龔夫人如此心急地要把我帶走是怕我說出你們龔家更多醜事嗎?在場的諸位可能不知道吧?龔老爺子前段時間就死了!死在江汀畫舫的名|妓南懷漪的牀上!”
話落,四座皆是譁然,膽小的龔悅雯已經嚇得哭了出來。
“給我堵上他的嘴!”秦嵐湘的話還沒說出口,一旁的龔悅霖已經動手了,他的手腕一動,佩劍便劃出一道銀光朝丁紹承刺去。
丁紹承被人制住,根本無法分神應對,只能眼睜睜這劍朝自己刺過來!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青色的身影破空而來,那人懷中抱着一把琵琶,反手一彈,琴聲如有實質,化作利刃替丁紹承擋下了那致命一擊,順帶解決了那些禁錮着丁紹承的人。
來人身影快如鬼魅,又如一片羽毛翩然落在丁紹承的身後,伸手抓住丁紹承的後衣領,一把提起來。電光石火間已經將他帶離了龔家人的包圍圈,爾後這人才停下來,佇立在遠處安靜地望着高臺這邊還沒有反應過來的人。
重雲這才注意到來人竟是一名面容姣好的陌生女子,面色沉靜,梳着墮馬髻,身着一襲如竹的青衣,懷中還抱着一把琵琶,如蔥白般纖巧的手指還搭在琴絃上,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眸沉默地看向衆人。
重雲對來人陌生,但賓客中卻已經有人將這女子認出來了。
“南……南懷漪?”
重雲有些驚訝,他實在是沒法把眼前年輕素雅的女子與風塵中人聯繫在一起,但更令他驚訝的卻是這人高深的修爲。龔悅霖的修爲重雲剛纔看他的一番動作已經有數,已經是修士中等之資,但南懷漪竟只用一招便輕而易舉地從他手下把人救下來,這沒有一定的天賦是不可能做到的。
修真界天生就適合修煉的人是很少的,大多數人都是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穩紮穩打地爬到高處,但凡一個家族能夠出現一個修真天才,那絕對是會驚動大部分修士的。
重雲當年出生時,因其百年難遇的奇佳根骨,整個三危山都被驚動了,每天都有族人踏進他家的大門,只爲一睹這位修真天才的模樣,只不過因爲家族常年隱匿在三危山避世不出,因此重雲的出現纔沒有傳遍修真界。
龔如雪也算是天賦不錯的人了,正是因爲如此,龔家才能不計較他私生子的身份把他接回家族,以少爺之禮相待。
只不過眼前這位南懷漪,重雲卻從沒聽過她的名字,他常年呆在鬼界不熟悉還說得過去,可眼下,他擡眼一看,四下裡有認識南懷漪的人也無不滿臉驚訝,重雲忍不住想,這樣年紀的人,又有如此強的修爲,在修真界怎麼會籍籍無名?
秦嵐湘在看清來人是南懷漪時,面上的神情徹底維持不住了,她又驚又怒,好似見到了惡靈一般歇斯底里地吼道:“來人!快來人!把那個妖女給我拿下!”
聞言,南懷漪的臉上露出一絲無辜的笑意,她輕聲道:“龔夫人怎麼這般怕妾身,龔老爺的事又不是妾身所爲,那純屬是意外啊。”
她的聲音很輕,如溪水一般溫柔,但因爲裹挾着內力,在場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秦嵐湘的面孔已近扭曲,四周的賓客原本還不相信剛纔丁紹承的說辭,眼下看着秦嵐湘與南懷漪對峙的模樣,心裡也不由得嘀咕起來。
丁紹承被南懷漪扔在地上,此時看着秦嵐湘扭曲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怎麼,龔夫人不樂意大家聽到真相嗎?龔恆明既然敢做,就不要怕別人說!那個老不死的狗東西,在這槐州城裡爲所欲爲不過是仗着龔家家大業大,又有個天賦高強的兒子撐腰罷了,現在死了不過是遭了報應!”
他眼眶發紅,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已若癲狂,“大家知道那老畜生是怎麼死的嗎?他染上了花柳病,全身潰爛,死的時候啊身上全是血洞,又是流血又是流膿,哈哈哈哈蒼天有眼,這都是報應!”
“你閉嘴——!”一直安靜着沒有說話的龔悅梅終於忍無可忍,拔劍朝他砍來。龔恆明的死一直猶如陰影般糾纏着她,那些血腥的、恐怖的、噁心的畫面,讓她在夜裡也睡不安生,她明明已經盡力去忘記了,偏偏丁紹承的話又讓她回想起來。她又驚又怕,這情緒被她壓制下去又不斷反彈,最終化作一股怒氣發作出來。
衝動之下,龔悅梅的劍使得毫無章法,南懷漪手指在琴絃上輕輕撥動,她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震懾出去,跌坐在地上。龔悅梅氣得臉色發白,轉頭便見龔如雪與重雲始終安靜地坐在一旁,不爲所動。
龔悅梅氣得尖聲吼道:“龔如雪!你就眼睜睜看着這個賤女人欺負我們?爹屍骨未寒,死後還要受到這般侮辱,你就看着?你還是不是人?”
龔如雪臉色蒼白得幾近病態,他嘴脣抖了兩下,卻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重雲在心底裡輕嘆了口氣,伸出手按住他的肩,卻被他擡手撥開。
重雲疑惑地望向他,就見他搖了搖頭,艱澀地說道:“我沒事,我其實……早就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從龔悅柏死的時候,從妖鬼出現的時候,從龔恆明被殺害的時候……甚至從遙遠的,幾乎被忘卻的很多年前,這樣的場景就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裡,被他反覆揣摩,反覆斟酌,以至於爛熟於心,見慣不怪。
“作孽啊!”秦嵐湘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伸手按住額頭,她知道,龔家今日是真的面子裡子都丟盡了。她的心裡一片茫然,耳邊只有龔悅雯似有若無的抽噎聲。
四周陷入一片靜寂,南懷漪美眸一掃,目光在面無表情端坐在一旁的段塵臉上停留了片刻,見他並沒有看自己,反而盯着對面的重雲時,又將目光轉向主位的龔家人:“今日妾身前來,是爲一人洗清冤屈的,那個人是二十多年前的龔家家主,龔恆明的大哥龔恆清。”
重雲心道,來了。他忍不住擡眼去看了眼段塵,卻又猝不及防地和他的視線撞在一起,段塵抿了抿嘴沒說話,只是衝着他頷首,重雲瞭然,知道他已將那日自己拜託他的事安排好,便不再多慮,反倒有些擔心地看了眼身側的龔如雪。
龔如雪面沉如水,眼底有着深深地被壓抑也無法抑制住的悲傷,殷紅的脣此時跟臉色一樣蒼白。在重雲看他的時候,他的身子突然一震,有所感應似的將目光轉向華宴的入口。
只見一道青色的身影出現在那裡,緩帶輕飄,於綽綽約約的樹影中徐徐而來。
——是柳寒衣。
南懷漪也注意到來人,臉上虛僞的假笑卸下,眼底多了三分情真意切:“妾身爲大家介紹一下,龔家真正的大少爺,龔悅秋。”
已經有人認出了柳寒衣,驚聲道:“柳……柳公子?這是怎麼回事?”
龔如雪沉默地看着柳寒衣,再找不到往日裡他臉上那始終掛着的三分溫柔笑意,這根本不是他相交多年的好友,眼前的人是陌生的。
確實是陌生的,他是龔悅秋,一個他從未聽家裡人提起過的名字,一個本該在二十多年前就消失的名字。
柳寒衣察覺到龔如雪的目光,擡眼朝他看來,冰冷的目光裡夾雜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很快就移開了目光,冷漠地望着遠處高臺上的秦嵐湘等人,秦嵐湘無力地搖了搖頭,半晌說不出話來,只聽柳寒衣不急不緩地說道:“我今日來,是來說一件二十年前的舊事。”
“二十多年前,我還叫龔悅秋,我爹龔恆清,是當時的龔家家主,但他卻被現在的龔家家主,他的親弟弟龔恆明,以勾結魔界的緣由逐出了家門。當年的修真界,只要談到魔界人人皆變色,可想而知我爹當時的處境,我們一家人被仙門世家追殺,在逃往南疆的途中,我爹被龔恆明派來的人殺死了。我娘帶着我,隱姓埋名躲在了南疆一處牧民的家裡,但沒過多久我娘感染了風寒,不治身亡。”
柳寒衣說着,衝着秦嵐湘微微一笑:“你說,龔恆明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能不報復嗎?”
他的視線一轉,在四下的賓客臉上一一劃過:“還有當年追剿過我們一家的人,一個都逃不了。”
聞言,四座皆驚。
南懷漪抱着琵琶無聲地笑了笑,附和着柳寒衣說道:“妾身給各位備了一份薄禮,已經放在諸位面前了,還請諸位不要介意啊。”
衆人低頭一看,只見剛纔還喝過的酒杯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爬滿了蠱蟲,血紅的蟲子互相撕咬,有的掙扎着要從酒杯裡爬出來。
有的人忍不住吐了出來,一個人指着南懷漪罵道:“好陰毒的賤人……”話未落,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他面色漲紅,雙手不受控制地忍不住往自己的脖子上又掐又撓,沒過一會兒,他竟就這樣被自己掐死了。
南懷漪輕蔑地瞥了他一眼:“不自量力。”
衆人被這一幕驚得說不出話來。臺上,秦嵐湘面色複雜地望着柳寒衣,喃喃道:“我早該想到的,你跟柳素長得太像了。”
柳寒衣聽到她的話,心底裡一直以來的一個疑惑終於被解開,他一直都很奇怪秦嵐湘對他莫名的敵意從何而來,現在終於明白了。原本他是想借助龔如雪朋友的身份打入龔府,但因爲秦嵐湘很討厭他,這個計劃不得不打消,導致他的計劃一再推遲,不過沒關係,曲曲折折,他報復龔家的目的還是達到了。
只不過,失去了一個朋友,有些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