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誰翻樂府淒涼曲

這一日風和日麗,雲高風輕。我命人叫了玉青來西苑瓊華島。

“貴主兒這隻白鸚鵡真漂亮!”玉青天性嬌憨,又和我熟近了些,不似宮裡拘束,跟着小木等人四外看着,愈發高興。

坐了沒一時,她們要到外頭打珍珠球玩。我含笑應了,命人在漢白玉迴廊外頭擺了一架貴妃榻,獨自坐着,看她們衆人興高采烈的將珍珠球舞的上下翻飛。

春光和暖,我微微揚起遮面的團扇,陽光被絲絹濾碎,越發淡泊寧靜。小桃遞上一盞清茶,悄聲道:“成大人來了。”

我接過茶盅飲了一口,“你也和她們玩去吧。”小桃收了殘茶,步步退去。

納蘭只在我背後打千請安。我並未回頭,側身輕聲問道:“剛入值?”

“是。”

似乎是感覺到了我們的尷尬,空中的雲朵都輕巧飄散開去。我見納蘭注目前方,含笑指點,五彩琺琅指甲套映出幾點盈盈光色,“中間那個穿大紅緙絲衣裳的……”

“我見過。”他的嘴角浮上一絲苦笑。

我勉強笑着埋怨,“不早說。我這兒日日忙的腳不沾地,還要給你安排相看。”不經意的嘆了口氣,“人也看見了,你願意麼?”

“嘆什麼氣?”納蘭笑問,並不回答我的話,滿眼寂寂,“知道是我阿瑪的主意,在家裡提起過。逼得我着實無法,躲到口外二爺的軍裡。想不到,如今轉了幾道彎,又到了你這兒……”他揚了揚眉毛,“難爲你。”

“我沒什麼爲難的。”我的異常的平靜,鑲嵌着金絲的指甲套襯在如雪皓腕上,遮住方纔印下的一縷紅痕,“你若願意就娶,若不願意就回了他們。”

正說着話,遠方翻飛的珍珠球滴溜溜滾落臺階。有小太監忙不迭的去拾回來,玉青得意的高聲笑道:“我贏了!”小木不依不饒,“再來再來!”

納蘭的眉頭緩緩舒展,“我家的事兒,你不是不清楚,不想再娶。我若是續了弦……”他輕嘆道:“現在的人又怎麼辦?”

我的心頭漸漸沉重,“我知道你身邊有人。是叫顏夕柳吧?”我在貴妃榻上正了正身子,“她和珍兒太像,你不該總活在她的影子裡。再說,誰家不是三妻四妾,何必到你這兒使不得?”

納蘭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想不到你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五臟如墜千鈞,可我仍然撐不住笑了,“是,連我都想不到,自己能說出這樣的話。”二人對視片刻,他平靜的臉龐沐浴在柔和的陽光中,那雙清澈的雙目更加明亮。我先收回了目光,“皇上希望頗爾奔能站在你阿瑪一邊,平衡領侍衛府的力量,因此前日才這樣勸你。再掂量掂量吧。頗爾奔原先是盛京都統,又做過幾任封疆大臣。你早就想出京外放,何不……”

納蘭不等我說完,只含笑道:“從前壯志,都已墮盡。皇上希望我家能與頗爾奔交好。可私下裡卻說:明珠貴比天下,頗爾奔這般勳貴都捨得把女兒給他兒子續絃。”他的眼神中流過一縷淡漠的悲涼,“我該不該心驚?”

我震驚不已,“當真這麼說?”

“南書房傳出來的。這樣的話不用我去問,便有人告訴給我。想掩耳盜鈴也難。”納蘭仍然帶着微笑。

我只把牙咬的緊緊的,安慰道:“別往心裡去。”好蒼白的話語慰,自己都騙不了自己。

納蘭也是一笑,撫慰道:“我並沒多想。”隨口淡淡道:“婚事我不能應承,替我推掉吧。”

康熙親自指婚,明珠夫婦再三求告,惠嬪幾次請託,連佟家都暗暗相助,我怎麼去給他推掉?我憑什麼拆散這樁完美的婚姻?管不了這麼多,我緩緩點頭應允。可以看見眼前的千難萬難,可此時的心情卻是無比輕鬆。遠望着玉青跑來跑去,煙花綻放般的燦爛,喃喃笑道:“難得有人襯得起大紅衣裳,堪稱絕色。”

“當然是漂亮。”納蘭含笑,“連皇上都說,比你不差嘛。”

我低頭一笑,起身踱步,“從小都說我長得好看,是不是真的?”

納蘭跟隨在我身後,替我擡起攔路的芙蓉花枝,輕聲笑道:“怎麼問這話,難道人人都說瞎話蒙你?”

我笑道:“只是沒聽你說過,所以覺得不真。”

回頭見納蘭定定的望着我,笑容和暖如春風,他緩緩道:“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打量我的臉龐,微笑道:“你小時候也常穿大紅,怎麼現在反而不穿了?”

我心裡一暖,眼睛微微發熱,深深吸了口氣,“聽人常說:三十不穿紅,四十不穿綠。我現在快二十六了,想着倒還年輕。只是看見玉青她們,就覺得大概是老了。給小孩子留份吧。”

納蘭淡然一笑,“□□皇帝東宮大福晉宸妃海蘭珠,二十六的時候纔剛進宮。”

“不能這麼比。說起來,先端敬皇后二十六的時候,都沒了四年了。”

納蘭撲哧一笑,隨即斂容蹙眉,“胡說,也不講忌諱。”

我順着雕花石欄走下幾步,看着永安寺中的嵯峨的太湖石,隨口道:“大內一道紅牆,外邊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出不去。久而久之,都像這一堆山石,慢慢生了根,也就挪不動了。”

“你想出去?”納蘭上前一步,轉身攔在我跟前。我一驚,忙退步低聲道:“幹什麼?”他會意,退回兩步繼續隨我走。我知道這兩句話令他起疑,忙笑道:“只是隨口說說。”

“你隨口說的話,我多半要當真。”他緩緩的說道,“好好的,說這些石頭做什麼?”

“想起漢樂府的《孔雀東南飛》。”我笑道,“君當做磐石,妾當做蒲葦。”心怦怦的跳了幾下,不知自己怎麼敢說出這兩句詩。劉蘭芝與焦仲卿夫妻分別時候,發誓不久必定重圓。我與他有並無百年之約,又爲什麼忽然對他發下磐石蒲葦之誓?

“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納蘭含笑續道,“只要你說話算話,不要一去無影無蹤。”秋日天高雲淡風輕,正如他的話語。沒問指何而言,他只是對我說“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有道‘蒲葦一時韌,便做旦夕間’。”我笑道,“那時候,你怎麼辦?”

“我也無法。”納蘭笑道,“倒不一定去‘自掛東南枝’。”

“我也再不會‘舉身赴清池’。”面對清風中波光瀲灩,粼粼如碧的太液池,我們相對釋然而笑。天崩地裂之際,我歇斯底里的要他與我離去。可他並非浮萍,他的牽絆比我更重。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從此後,既是相濡以沫又是相忘於江湖。

凝視良久,我見他的眼底黯淡,輕問道:“昨日沒睡好?眼睛都發沉了。”

納蘭隨着我緩步下臺階,“昨夜睡不着,只想喝點酒。誰知道怎麼喝也不醉,不知不覺的……”他見我欲言,含笑攔住,“下次不了。”

我淡淡一笑,只得罷了,“我也是。昨兒下了幾點雨,後半夜又起了風,刮的樹葉颯颯亂響。夜半醒了,聽着這聲音再也睡不安穩。”我對他蹙眉道,“這才翻出一套漢樂府來看,要不怎麼會想到《孔雀東南飛》呢?”

納蘭無奈的皺眉而笑,似是對我無可奈何。不過略一思索,隨口吟誦,“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我驀然記憶,笑容凝結,半晌無語。

納蘭見我發愣,只默默含笑,不一時終於忍不住呵呵笑出聲來。我見他如此,亦是舒眉而笑,聽他續道:“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清風朗朗,我的話語幾乎消失在空氣中,“彷彿起風了。回去吧。”

納蘭背風而立,徐徐搖頭,只輕聲道:“這裡風大了,娘娘上去吧。”

舉步上了漢白玉石階,我斂容低聲問道:“我已經知會過內務府和宮裡。這次入選的秀女必須經內務府初選,你打點了沒有?”

納蘭點頭道:“那就好,內務府我已經疏通好了。多謝。”

“只要你們家惠嬪不再出幺蛾子,我保證你妹妹選不上。”我笑道。

納蘭釋然,“昨日還和我哭了一場,說死也不進宮。惠主子又逼的緊,連我阿瑪都沒輒。”

“你阿瑪不會沒轍的。”我淡淡道,“只是他的辦法不會對惠嬪說出來。”

“這話我聽不懂。”納蘭似笑非笑,“你想說什麼?”

“我並不想說什麼。倒是有件事兒要問你。”我低頭輕嘆一聲,“乾清宮有了人。我不知道該去問誰。你若是知道就告訴我。”

納蘭並未回答我,只輕聲問道:“乾清宮侍衛一共就這麼多,你想知道,我把名單子列給你。”

我蹙眉而笑,“你明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平日進出乾清宮的人,我都清楚,不用你告訴。”

“都見過?怕是不見得。”他似不經意,“前日給你上茶的人,你也見過?”

給我上茶的人?只記得有個穿着蜜合色旗袍的宮女,低頭倒上茶轉身就走了,根本沒注意。我遲疑的搖頭。

納蘭盯了我一眼,淡淡道:“上個月從西苑帶回來,原先是辛者庫的,在內書房裡有個把月了。”

“這有什麼瞞着我的?”我詫異笑道,“哪一家的姑娘?”

“我只知道姓衛。”納蘭笑道,“漢軍鑲藍旗下。會撫琴,不是等閒的人。”

我死命的想,怎麼也想不起那女孩子的模樣,卻忽然想到了那一縷似麝非麝似蘭非蘭的清香,“她身上有香味?”

納蘭有些尷尬,“我怎麼知道?”

我也覺不妥,笑道:“我忘了,你原是個道學先生。”

他撲哧一笑,默認道:“我若是道學,在書房就該把鼻子堵上。”

怪不得天天“叫去”,原來乾清宮裡有個體薰異香的奇女子。浣衣局辛者庫皆是內務府治下,其中服役的女孩子大多身份微賤。若非有人疏通牽引,絕不可能有上達天聽的任何機會。再者,就算納蘭身爲乾清門侍衛久在御前近侍,也絕不會將乾清宮一個新晉的小小宮人打聽的如此清楚。我已然會意,輕聲嘆道:“奇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外頭禮部和內務府忙亂着選秀,各宮裡各顯神通,連辛者庫都來湊熱鬧。近水樓臺先得月,究竟是誰如此的精明?”我笑問,見納蘭欲言,又連忙道:“別說別說,不必告訴我。”

納蘭蹙眉道:“人雖是我家弄來的,可若不告訴你,又能怎麼樣?我好心提醒,又要挨你幾句!”

我忙道:“不過問了一句,你又暴躁起來。自從今年年初放出話來要大挑,誰不知道惠嬪先急的火上房。難爲你家裡,又要找品貌雙全,又要投皇上的心意,還得出身破落能讓惠嬪壓制的住。事事周全,誰也挑不出錯處來。”

納蘭的眉毛擰了起來,勉強平靜,“六嬪之中多要拉攏親眷分你的寵。慈寧宮還有意在大挑之後冊封鍾粹宮的辰主子爲貴妃,與你分庭。我知道你的日子不好過。”

“好過也罷,不好過也罷,都是我自找的。”我淡淡說着,仿若自語,“本來沒覺得如何,只是……”說到此處,聲音竟有無淚的哽咽,不知如何,又笑了起來,“辰兒的身份,早晚要封貴妃。容妞兒、惠嬪、德嬪和宜嬪皆誕育皇子,明後年也要封妃。佟家幾次三番讓舒樂進宮,她的位分倒是難定。現在乾清宮忽然冒出一個……”側目看去,見納蘭的眼神緩緩凝視着我的臉,立時後悔對他說這樣的話,心中陣陣痠痛,勉強輕鬆笑着,“這樣亂糟糟的,我倒不知怎麼辦纔好了。”

納蘭無言,默默不語良久。

正無可奈何時候,余光中見小木與玉青拉着手尋了過來。我忙收斂神色,含笑點手喚她們。玉青快步走到我跟前正要說話,忽見有生人站着,猛的一愣。轉身要走,卻被小木一把扣住。她的一雙大眼睛四處溜溜,只得直直的盯着廊柱。

“奴才告退。”納蘭默然行禮退下。

小木看着他走遠,不等我開口,便向玉青笑道:“那是明相的大公子,乾清門侍衛成大人,滿洲正黃旗的佐領!格格見過沒有?”

玉青不由盯着納蘭的背影看了兩眼,嘟囔道:“見過麼?”話一出口忙飛紅了臉,啐道:“我怎麼會見過!”

晚間無人,小木喜滋滋的給我梳頭卸妝,悄悄問着:“貴主兒看這親事怎麼樣?”

“我看不好。”我擺弄着妝鏡前的簪環首飾,任由雲霧般的長髮散落雙肩,“納蘭成德自己不願意,任誰說好也不行。”

小木詫異的笑道:“成大人的眼睛都在長額角上了!玉青格格這樣的姑娘,打着燈籠也沒地兒找去!”

“玉青自然是好的,可婚姻之事也要兩廂情願。”我對着鏡子含笑,“總不能牛不喝水強按頭。”

小木向着鏡中聳聳鼻子,“這是他們家惠主子來求您的。如今知道了玉青格格是您的親戚,話兒也和皇上說了,皇上也有意指婚,他才說不願意。早做什麼去了?明兒您怎麼往皇上面前回話?敢情兒是故意給貴主兒難堪!難道惠主子教他這麼着的?故意給咱們景仁宮使絆子?”

我一指掩脣,示意她噤聲。倦倦臥下,長髮如烏玉瀉地鋪滿牀頭。三千煩惱絲,剪不斷,理還亂!他一句不願意,可我該怎麼辦?進退兩難,又當如何是好?

12.颯颯秋風48.夕陽前8.夢也何曾到謝橋7.誰翻樂府淒涼曲11.飄萍(下)9.細語23.玉碎42.難留46.行人莫話前朝事9.細語5.玉青23.玉碎41.別亦難44.風逝62.續 何求48.夕陽前54.續 絲絲縷縷63.續 半世浮萍隨逝水14.十八年來墮世間51.番外4 式微 胡不歸22.癡夢51.番外4 式微 胡不歸23.玉碎5.玉青24.身向榆關那畔行12.颯颯秋風64.續 可憐小兒女21.無數紫鴛鴦,共嫌今夜涼36.天海風濤9.細語25.焚椒4.驚心54.續 絲絲縷縷14.十八年來墮世間46.行人莫話前朝事24.身向榆關那畔行36.天海風濤4.驚心67.續 保重37.從今別卻江南路27.澹泊寧靜57.續 殘雪凝輝冷畫屏27.澹泊寧靜16.盛世25.焚椒46.行人莫話前朝事12.颯颯秋風39.陰差陽錯34.吳頭楚尾路三千21.無數紫鴛鴦,共嫌今夜涼36.天海風濤48.夕陽前61.續 千古艱難唯一死21.無數紫鴛鴦,共嫌今夜涼3.飲毒25.焚椒17.不見去年人35.相逢何必曾相識3.飲毒51.番外4 式微 胡不歸47.紫玉釵斜燈影背56.續 水風空落眼前花38.臘月56.續 水風空落眼前花39.陰差陽錯41.別亦難21.無數紫鴛鴦,共嫌今夜涼37.從今別卻江南路59.續 果不如先願6.續絃22.癡夢22.癡夢64.續 可憐小兒女39.陰差陽錯21.無數紫鴛鴦,共嫌今夜涼30.而今才道當時錯63.續 半世浮萍隨逝水61.續 千古艱難唯一死18.天公畢竟風流絕52.番外5 然諾重 君須記47.紫玉釵斜燈影背63.續 半世浮萍隨逝水24.身向榆關那畔行25.焚椒23.玉碎59.續 果不如先願25.焚椒23.玉碎60.續 他日相逢3.飲毒5.玉青8.夢也何曾到謝橋14.十八年來墮世間42.難留24.身向榆關那畔行9.細語59.續 果不如先願12.颯颯秋風4.驚心12.颯颯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