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嬪看着她們去了,對我笑道:“這姑娘出落的真是萬里挑一的好模樣,要是選進來……”
我知道她的心思,笑道:“這些個勳貴人家大多是不願意姑娘進宮的。”命小宮女去換茶,又道:“你看着吧,還有各顯神通的。我估摸着大挑的時候,得有按着頭在我這兒認親的,有的給我出難題呢。”
說的惠嬪撲哧一笑,“可不是,看着貴主兒好性子,可不都來拜佛。”又砸砸嘴,“頗爾奔家的不讓孩子進宮,那是她們知道惜福!”說着自嘆,“別都覺得紫禁城是個安樂窩,個個的往裡面擠。咱們萬歲爺不過是一時的新鮮勁兒。到老了還不是像我一樣,守個空房子。”
我聽她發醋意,蹙眉笑道:“又說這些話,我頂不愛聽。憑着你生了大阿哥,今後誰能越過你?”
“話是這麼說。”她突然低聲一笑,“可我就一個兒子,還不是自己養大的,將來也不知道和我親不親。”
我知道這是話裡有話,也不接口,只低聲笑道:“那你趕緊再生個格格,自己養着。”
惠嬪忙紅着臉,“貴主兒也說這些不正經的話了。”
我正色道:“這是正經的好話兒!”
惠嬪嘆道:“我如今快三十了,哪還掙的過這些小的?別說這次大挑上來的,只說鍾粹宮那位……”說到此處便即頓住,對我一笑,“嘴裡又沒有把門兒的了,貴主兒別怪我。”
我見她提辰兒,心裡冷笑,“誰讓你沒個好姐姐,這可怨誰?別胡思亂想了。我要是也和你似的瞎琢磨,還別活了呢。”
聽了我這話,惠嬪一愣,隨即含笑打了個嗐聲,拿話岔開,“淨說些個沒影兒的。我這是來和貴主兒說正經事兒呢。”
我一邊端起茶盞,一邊笑道:“說了半天不正經的,這纔想起正經的來。”
惠嬪掩口笑了笑,“這玉青性子好,模樣更是萬里挑一的。說起來還和大舅太太家是親戚,我若是要了去……”
“哦?”我一口菊花茶含在嘴裡片刻方纔嚥下去,放下茶碗,“你要了給誰?”
“容若。”惠嬪笑道,一邊說,一邊也端起茶碗來。
只覺得耳邊驟然靜了,一口氣提不上來,臉頰上一陣冷颼颼的風吹過去。強穩心神,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你們家想要了去。”
自己說完,又去拿茶杯,手都有些顫抖了,耳中聽惠嬪道:“先頭盧少奶奶去了這麼些年了,一直混着。他阿瑪淨顧着朝裡的大事,連兒子的親事也顧不得。前兒他額娘來和我說了,讓我在萬歲爺跟前提一聲兒。頗爾奔是一等公,容若又是御前的人,不好不說一句的。”
此時,我方纔鎮定下來,心裡只是苦笑,喝了幾口涼茶,將碗放下,“頗爾奔家願意?”
惠嬪笑道:“當然願意。他兼着領侍衛內大臣,見天兒看見,一說就成了。”
我含笑問道:“怎麼還不和皇上說去?”
惠嬪輕輕一拍手,笑道:“正是我要求貴主兒的地方。皇上和我說過:外邊的事少管。現在又去說這個,我不敢去。”
我清了清嗓子,“容若是你侄子,幫着物色物色怕什麼,就算是指婚也是應當的。”
惠嬪忙笑道:“我雖說是本家姑姑,畢竟年紀小,又隔着幾層,哪敢給明珠家指婚?只求貴主兒去皇上面前說一聲兒,有您擋着,皇上不好駁我。”
我一笑,思忖良久,“也行,只是別說風就是雨的。過幾日你叫明珠夫人進來一趟,再叫頗爾奔家的也進來,當面問準。把兩家的事齊全了。也好叫人說不出別的來。”
惠嬪點頭笑道:“還是貴主兒想的周到!”千恩萬謝,忙忙的去了。
我見她走了,吩咐準備晚膳。小木命人下去安排,上來對我笑道:“惠主子輕易不來,要來就是有事求您。總幹臨時抱佛腳的事。”又指着她送來的白玉觀音道:“多應景兒。”
我笑道:“就你知道說話。讓人好生的送到佛堂裡供着吧。”
當晚躺在牀上,心中冰涼涼一片。張開雙眼,忽覺的天旋地轉,大紅的帳幔,流雲花紋,一動,便即片片前滾,波浪一般的涌動起來。我伸出手抓住繡帳流蘇,絲繡如同流水一般劃過指縫手臂。別想了,我閉目呢喃着,別再想了。
我心中只是嘀咕,這些日子納蘭被派往口外裕親王軍中,要後天纔回來。可他家裡卻急火火的要給他定下親事。本想拖延些日子,找機會見他一面,可惠嬪這邊卻催的急切,話語間是力求速成。明珠的禮物立時送到,又託佟家的人來帶信,“求貴主兒玉成此事,臣明珠感激不盡!”
沒幾天,惠嬪便帶着明珠夫人與頗爾奔夫人過來。說起婚事,兩家十分情願,彼此又謙讓了一番。惠嬪催着我去和康熙說。
小桃私下裡問我,“怎麼這樣急?明珠大人平日裡從沒送過如此重禮。”
我正哄着四阿哥玩抓子兒,三個銀盤子裡放着沙包兒,“四個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家佔着兩個,我們家佔一個,明珠一個沒有。新晉的頗爾奔站在哪邊兒呢?” 我把最後一個沙袋兒放在空着的盤子裡,三個銀盤互成犄角。
小桃會意,嘆道:“怨不得明珠大人如此拉攏。”她給我換了一盞棗花黃芩茶,低低道:“這樣的事兒他們大可以不來求貴主兒。可如今偏偏請貴主兒玉成,倒是爲了拉攏佟家……”說到此處一頓,改口笑道:“拉攏貴主兒您。明珠大人執掌內務府多年,內宮的事兒到底比旁人明白。”
我淡淡笑道:“關外八大老姓,瓜爾佳氏的多了去了。什麼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也認!還不是明珠從中撮合的。拉一個打一個,拉幫結派的事兒他是爐火純青。佟家的兩位老爺誰是對手?佟家不過是爲了舒樂能進宮。我幾次勸他們別和明珠走的近!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
聽到我罵孃家,她們都不敢言語。半晌,小木才氣道:“貴主兒一顆好心,都讓她們糟蹋了!奴才早就看出佟家太太心裡的盤算!想讓舒樂格格進宮,也當來求貴主兒,她們倒尋上外人!貴主兒在宮裡頭遭罪的時候他們縮了頭,這時候來充親生的!人家的孃家人都知道心疼姑娘,咱們的孃家倒好,專幹上房撤□□的事兒!什麼東西……”她未說完,小桃早就使眼色令她住口。
第二日下午,得空便到乾清宮,進月華門就看見韓九如正往外走,見了我忙請了跪安,道:“主子在書房呢。”
我身後小木便問道:“有外臣麼?”
韓九如忙回:“沒有。主子正看書。”
我便往南書房走去。樑九功在書房外間伺候,也請安問好,向裡面道:“主子,貴主兒來了。”
聽得康熙在裡面道:“進來。”有宮女掀簾子讓我,進去蹲身請安。康熙正坐在書案前舉着一本綱鑑,擡頭笑道:“這時候怎麼過來了。”又命小宮女,“把剛蒸的酥酪給你貴主兒盛一碗。”丟下書拉着我往裡間走,“這邊坐。”
我知道這間書房常有外臣進出,跟着進了裡面,坐在炕沿上。不久宮女捧上一碗酥酪,康熙道:“嚐嚐,朕想着你一定愛吃。”
我吃了幾口,甜絲絲的酥酪裡面加了葡萄乾、杏仁、核桃仁等乾果,我笑道:“嗯,好吃。謝皇上惦記。”
康熙笑道:“那就多吃點。”
我吃着,不知該怎麼開口,搭訕的笑道:“這書房裡有一股香味兒呢,好像不是平常用的檀雲絳幾樣,倒像是蘭花香。”
康熙向空中嗅了嗅,“哪有?朕都聞不見。你是什麼鼻子?”我一笑了之。康熙看着我吃完了酥酪,又命人給我再盛,我忙道不要。
康熙點手命我坐到身邊去,看着我含笑道:“好幾天沒看見你了。”
我與他雙手相攜,低頭笑道:“皇上忙。奴才也忙唄。”
康熙端起面前的青瓷蓋碗喝了一口,笑問:“你忙什麼呢?”
我靠在他身畔,鼻中聞見一股淡淡的清冽茶香,心思沉靜了不少。緩緩將給納蘭提親的事情說了。康熙放下茶杯,覆額笑道:“你說的那個孩子朕見過。彷彿是在慈寧宮裡,說是從盛京來探親的。前年還是去年,朕看着不過這麼大……”說着用手一比,又道,“長得是真齊整,當時太后還誇來着。”
我低頭擺弄着康熙剛放下的茶杯,掀開蓋子,深深嗅了一口清香,“叫玉青,今年十六了,前年內務府撂的牌子。”擡頭笑道:“可見內務府都是些瞎子。”
康熙皺眉笑道:“他們是瞎子,就你眼神兒好。”便道:“挺好一門親。”低頭想了想,嘆道,“當年容若媳婦的事兒,朕一直覺得對不住他。想着給他指一門,又沒有個合適的。”
我聽他提起黎珍,心裡一陣的絞痛,不由得端起眼前的茶啜飲了一口。一股清甜氣息縈繞全身,心中安定不少,迅速掂派了幾句話,緩緩說道:“這事奴才本來不想管,只是惠嬪再三的求我,又加上明珠家的面子。雖說婚姻大事要父母做主,可奴才覺得不能不問問容若自己的意思,畢竟他這麼大了。皇上說呢?”
康熙聽完,站起身來道:“叫他來,朕跟他說。”說着便叫樑九功,“容若剛回來吧?叫他進來。”
我詫異得看着門外,不一會兒,他果真來了。彷彿剛剛下馬,風塵僕僕。行走匆忙,只穿着蟒袍,黃馬褂還沒套上。他看見我,微微一愣,便即行禮請安,從袖子裡取出奏事匣子雙手奉上,剛要說話。康熙接過匣子隨手放了,先開口道:“待會兒說。”命人般過凳子讓他坐。
納蘭告了坐,坐在門口。我看見他用手試了試額頭上細密的汗珠,鼻翼一呼一扇,極力平靜着呼吸。再也忍不住,我幾乎要落淚,只得別過了頭,盯着烏木鑲金的大屏風。
康熙笑問道:“容若今年多大年紀?”
“奴才犬齒二十七。”
我心裡咯噔一下,眼前幾乎一黑,連忙又端起那杯殘茶,清香充鼻,緩緩平靜。聽着康熙笑道:“是,你比朕小着一歲。”看着我微笑着,“也該再續一門親事了。”
納蘭也擡頭看了我一眼,隨即面無表情的低頭道:“謝皇上娘娘關懷,奴才不想續絃。”
康熙笑道:“別急着說不要,聽聽是誰。”說着向我遞個眼色,我清了清嗓子,勉強笑道:“領侍衛內大臣頗爾奔家的小女兒。我見過,人品性格俱佳,又是勳貴大族……”
康熙不等我說完就笑着攔住,“說這些個沒用的,先說說長得怎麼樣。”
我不禁張口結舌,納蘭也繃不住一笑,隨即掩了笑容,正色坐好。康熙笑道:“朕聽楚兒一說,就想起你來。你不是說過,定要絕色之人麼?”
納蘭略有些尷尬,含笑道:“奴才荒唐,不過是酒後隨口胡說。”
康熙搖頭,“都說是酒後真言。你想要絕色的,朕就指個絕色的給你。那丫頭朕以前也看見過,模樣是沒的說。”忽地向我笑道:“朕冷眼看着,比楚兒小時候不差。”
我不禁臉色微變,“皇上……”
納蘭坦然笑道:“皇上忘情了,怎麼拿外眷與娘娘相比?”
康熙笑道:“你倒敢挑朕的字眼兒。如今口說無憑,過幾日叫楚兒安排,你去見見就知道了。”向我示意,我只得說道:“那姑娘脾氣秉性是很活潑開朗的。”
納蘭突然擡頭看着我,眼中含笑,“奴才聽家母說起過,只是年紀相差太多。何況勳貴大族之女做續絃,也太委屈。奴才萬不敢從命。”
我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再不敢與納蘭的眼神相碰,只好看着康熙。
康熙滿不在乎,只笑道:“不說這個。朕看這個丫頭正配你之爲人。”站起來走到納蘭跟前,正色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朕明白這個道理。可你年紀尚輕,不可輕廢人倫,令父母傷情,令兒女失所。你如今年近而立,是朕大用之人,只盼你重新立身齊家,將來隨朕平天下。”
如此堂皇的話一出口,納蘭聽到一半就想起身,卻被康熙按住了肩膀,只得躬身聽着。沉默半晌,淡淡一笑,“是。皇上訓誡,奴才明白。”
“親事你應了?”康熙笑問。
“奴才……”納蘭起身單膝跪下,“不敢從命!”
我聽他如此斬釘截鐵,只覺背後直冒冷汗,偷眼看康熙神色,卻又看不出端倪。康熙蹙眉片刻,指着他恨道:“你這人——”隨即無奈,“行了行了!滾!”
納蘭答應一聲,便要退出。康熙又叫住他,命我道:“楚兒,你帶着那個丫頭,叫什麼來着?”
“玉青……”
“對,玉青,三日之內給他見一面!若不是絕色的,此事就罷了。若是絕色的,叫明珠立刻帶着聘禮過去!”納蘭上前兩步還要說話,康熙立時攔住,喝命:“跪安!”
“皇上,奴才這事兒又辦錯了吧?”我低低問道,“強扭的瓜不甜。他若是不樂意,那就算了。奴才又多管閒事了……”
康熙呵呵一笑,拉我坐回炕上,“頗爾奔家自己樂意麼?”
我疑惑笑道:“他們家倒是沒話說,只道是門好親事。”
康熙喝了口茶,笑道:“那就好。你這兩日就把人給他看,當面問他。看他還敢不樂意?”
“皇上和他好說,他都敢說不願意……”我心中不由得惴惴不安。
康熙拉我到跟前,眼睛愣怔怔的看着屏風,“頗爾奔當了領侍衛內大臣,朕正要看他站那一邊兒。”他撲哧一笑,釋然道:“朝廷的事兒你不懂。頗爾奔的閨女還是嫁到明珠家的好些,若是嫁去索額圖家裡,朕纔不放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