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夢的一夜, 仿若一眨眼,便有亮光透過帳幕照進牀內。身體碎裂般的痠痛,唯有雙目炯炯, 再難閤眼。昨夜小桃驚心的敘述, 都茫茫遠去, 竟而沒有絲毫波瀾。
擁被起身, 才覺牀褥和腿間都溼膩膩的, 滿牀冰涼的溼潤,雙手皆是血跡。緩緩揭起被子——月白緞子中衣已經被血漿浸透,繡被錦褥滿是殷紅的顏色。我正坐在血泊之中!
“桃子。”我顫聲喚道。
小桃就席地臥在牀邊, 猛然驚醒,幾乎嚇昏過去, “貴主兒, 落胎了!”
落胎了, 可我沒有感覺。不覺得疼也不覺得難過,腿上的鮮血凝固成塊, 斑斑點點,“去拿手巾來,我擦一擦。”
小桃緊緊捂着嘴,哽咽的幾乎昏過去。我卻是清醒如常,將身上的寢袍與內衣剝下, 與血污的被褥捲成一團丟在牀底, 靜靜命她, “去燒了。”
自己擦乾了身上的血, □□着身體裹在杏紅綾被子中。烏髮如瀑般的潑灑着, 依舊散着淡淡的沉水香味,甜蜜清馨的鵝梨氣息在肌膚與秀髮間盤繞。仔細的嗅着牀帳中的氣味, 安安靜靜,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只在一片濃濃的血腥氣中,分辨着自己的體香。
我管得住自己,不會再哭泣。可我管得住自己,不會發瘋麼?
三十年前,我降生在這個世界上,一無所有,只帶着前世的心。如今依舊是什麼都沒有,就連前世的心,都已經碎的拼不起來了。
早晨,小桃又去宮苑角落的井中打水。我剛剛小產,她不許我再碰一滴冷水。只可惜她提不動哪怕半桶。我裹着狐皮斗篷站在井口邊,看着小桃費力的搖着轆轤,每次都被水桶墜落回去,雙手被草繩勒的血肉模糊。
“不用逞能,我來。”我的力氣比她大,竟不知爲何讓個比自己還柔弱的姑娘服侍了這些年,還被她翻手之間幾近命喪!
喝的水便由我親自提了來,在茶爐上燒開,“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我扇着風爐,竟然還能笑出來。
“奴才竟然讓您受這樣的罪!”小桃哭得心膽俱裂。滾燙的水吊子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我推開她的手,用厚布墊着提起來,“你弄不動,給我吧。”滾水衝在銅盆裡,蒸起雲霧般的熱氣。
天色陰陰的,只怕會有雨。擡頭看看天,濃雲密佈。晚飯才過,陣陣勁風鼓鼓的吹拂過簾幕窗臺,院中的玉蘭花瓣禁不住這樣的風,紛紛僕落而下,獨自坐在廊下,觀賞着風中落花的風姿,山雨欲來風滿樓,真是一陣好涼風啊!
“咣噹”一聲大響,角門猛的被一陣極勁的風吹開了,吱呀呀搖擺不定。起身走了過去。正待關上,門外閃出個侍衛來,驟然與我站了個對面,冷冰冰道:“有令:景仁宮宮門裡外一律不得落鎖。只掩上就是了。”說着虛掩了角門。
我一怔,身後小桃趕了過來,“天要下雨了,貴主兒快進屋吧。”
那侍衛聽見,又將門略推了推,露出一尺多寬一條縫,端正向我行禮:“奴才給皇貴妃請安。冒犯了娘娘,請恕罪。”
我看他身穿三等侍衛服色,只點頭命他起身,隨口問道:“叫什麼名字?”
“奴才張玉翔,上月奉調入京。”他單膝跪着答話,卻沒起身。
張玉翔?古語果真說的好,浮萍尚有相逢日,人豈全無見面時!見他跪着不起,我緩緩俯身坐在門檻上,“想起來了。張玉翔我是見過的。”
張玉翔看我坐下,微一遲疑,雙膝跪在門外,擡頭說道:“是,奴才見過貴主兒。在黃花城行在,那時候,貴主兒是乾清宮的掌事兒格格。”
受驚的馬,風一般的樹叢,雨一樣的鵰翎箭。馬失前蹄,死一般的疼痛與徘徊。滿目驚心的血跡如今晨一般無二,也是我腹中的骨肉,三個月大。
幽幽嘆息,我恍若自語:“八年了。”
張玉翔低下頭,只道:“正是八年。奴才該死!”他叩頭道:“萬死不能贖罪。”
我略坐正了些,靠着紅色門框,含笑道:“本來大好的前程,爲了這麼件事兒,險些斷送了。張家口混了八年,纔回來得了個三等蝦。”
張玉翔擡頭望着我,“貴主兒的恩典,成大人對奴才說過。叩謝貴主兒活命之恩!”我略一擺手,並不回答,聽他續道:“成大人多方託人,才調奴才去張家口當差,奴才知道其中的利害。”
“委屈了,確實找不到別的地方。”我嘴角含笑,不欲再說這個,只問道:“你母親好?”
他更是驚異,半晌方道:“好……”
我點點頭,“成家了麼?”
“成家了。”他低聲回道,“有二子一女。謝貴主兒垂問。”
“都跟過來了?”忽的有一陣風過,我的眼中似有異物落入,便擡手隨便揉了揉,聽張玉翔俯身低聲道:“回貴主兒,上月間都隨來了,在京中安置。”
“那就好。”我一邊揉着眼睛,一邊道:“好好孝敬你母親,一家人團圓,不容易。”風更緊了,天色也黑暗非常,我欲起身,小桃忙饞了一把,給我彈着袍子上的灰塵。
“風大了,請貴主兒回宮。”張玉翔跪伏於地,輕聲說道,“貴主兒若有吩咐的,奴才竭盡全力……”
我攙着小桃的手,已經轉身向裡去,也不回頭,“好自保重吧。”
宮門在身後關閉,小桃與我站在廊下,“貴主兒認識這個侍衛?”
“認得。”見她一臉疑惑,緩緩解釋,“康熙十六年出宮的時候,我就帶着身子。”小桃略微點點頭,我淡淡笑着,“爲了回宮,獨自騎馬闖黃花城御苑。就是這個張玉翔,命人放箭射死了我的馬。從馬上掉下來,那一胎就沒了。”口氣平平靜靜,好像講的只是一個故事。
小桃的臉色瞬間蒼白,我又道:“並非他的錯,擅闖御苑,自然是殺無赦的死罪。只是,皇嗣事關重大,怕皇上怪罪,便託成大人將他調出護軍,遠戍張家口。桃子,這是小事兒,別告訴你主子了。”
小桃全身顫抖,順勢就要跪下,我攬住了她的肩膀,“冷了,咱們回屋。”眼前驟然一白,暗紫的空中一條閃電劃過,霹靂驚天。片刻後便由遠而近的“轟隆”之聲徹地而來。
我不禁凝視着遠方的天際,電閃雷鳴。
小桃忽的將臉埋進我的懷裡,全身瑟瑟發抖起來,她怕打雷。將她推進了殿門,自己出來一處處的關窗戶。
外面的電閃雷鳴交錯,聲音越來越響亮,通天徹地。一陣驚雷過後,淅淅瀝瀝的雨聲響起,一場春雨落下。
我與小木相對在暖閣炕上,她只是抱膝呆坐,我亦無別話,只道:“看着雨下的很大。”自言自語,小桃再不回答,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桌上的茶壺,整晚也沒想起給我倒一杯水。
心底忽覺她的可憐可嘆,桃子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明白,可人人都在逼她。
回想自身,又無一絲可解。究竟是怎樣了?若康熙瞭然一切,便該殺我,爲何他不動手?我至這般田地,不如都去告訴了他,求一個一了百了。
不,不,我捨不得。哪怕是今天,連腹中這一絲希望也沒了,我卻仍然捨不得這個世界。
容若,我猛然想起他!你回來了沒有,容若?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的矛盾,怕你回來,又盼你回來,你若回來見我如此,我怎麼忍心?可我只因這盼你一念,卻更加的捨不得了卻殘生!
雙目炯炯的睜着,輾轉反側,對着繡帳張開口,“容若,你在哪?”不敢發出聲音,只是緩緩做着五個字的口形。
眼前又是一亮,不一時雷聲大做,每下都似劈在頭頂,震耳欲聾。我知道是睡不着的,想要起身去窗前看看。剛剛坐起,便聽見外面炕上小桃的哭聲,她必定是害怕。出去看,見她緊緊的抱着棉被,臉埋在枕頭上嗚嗚大哭。
上炕去抱她,我叫着她的名字道:“快醒醒,別魘着了。”
小桃依偎在我懷裡,啜泣不已。用袖子給她擦了擦眼淚,“沒事了,打了一聲雷而已,不怕。”雷聲漸弱,她的淚卻更多了。
我向來是不怕打雷的,此時卻記起了黎珍。她膽子很小,又怕打雷又怕天黑又不敢一個人獨自睡覺,那時候常常笑話她。
“難爲了,在這裡受罪。”我輕輕拍着她的背,雨聲更急,她顫抖的身子慢慢的平靜了些,我娓娓言道:“昨天你說的話,咱們都忘了吧。太皇太后與皇上都放過你,我也放過你。過一陣若能走,千萬不能再留。看你自己的造化。”
“奴才沒臉再活着了。”小桃的聲音在雨聲中略顯得微弱,聽來如同風中枯葉飄落,“貴主兒,奴才死也會變成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的。”
“跟着我八年,沒得了什麼好處,倒落了這麼個下場。”我望了她一眼,“小時候,蘇大嬤嬤待你好麼?”
小桃點頭,“奴才家裡是下五旗包衣。進宮時候年紀很小,受盡了姑姑們的欺負。髒活累活都給我幹。臘月天,一個人在榻榻院子裡頭,對着月影兒洗衣裳,凍得眼睛都看不見了。那時候,我就想一頭扎到井裡,再不用洗衣裳。”她的聲音裡含了極重的鼻音,仍勉強道:“我立在井邊兒,是蘇大嬤嬤看見了,叫我到她屋裡,給我一碗熱薑湯喝。大嬤嬤說:想着死?沒出息!”
她靜靜的講着故事,我便靜靜的聽着,屋外的雨聲一陣發急,“後來分到了四執庫,在乾清宮裡,總能看着您。您爲人辦事都好,對我們從不作踐,上上下下都喜歡您。奴才多少次看見,皇上手拉手和您說話兒,大事小事都聽您的安排。直到康熙十六年,您從家裡回宮,蘇大嬤嬤找了我去,問我願不願意跟個好主子。”她對着我慘然一笑,“奴才真心想跟着您,奴才本沒有這殺千刀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