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主兒, 樑公公來傳旨了。”
我昏睡了整整一天,就在下午,等來了康熙的旨意。
樑九功帶同內務府衆人, 宣讀康熙的口諭:
“皇貴妃佟氏, 目無尊長, 常忤朕意, 念久在近侍, 不忍加罪。今賜佟氏暫居南苑行在德壽寺,封號仍存,供奉不減, 欽此!”
“回貴主兒,奴才還奉了主子一道旨意。”樑九功躬身在我跟前, 輕聲道:“景仁宮的奴才們先搬去德壽寺, 您還得在宮裡住幾日。什麼時候起程, 得等主子的喻。”說罷,立時命景仁宮一應宮女太監開始收拾東西, 立刻起身前往南苑舊衙門行宮。上至近身服侍的,下至打掃庭院等粗使僕婢,一律在一個時辰內遣送完畢。
景仁宮上下驚詫非常,見樑九功臉色不定,又有十數個內務府的人在旁監視, 卻都不敢吭一聲。
我沒有絲毫的狐疑, 只覺得滿心透亮。他究竟知道了!閩浙與兩江總督, 三法司正堂, 兩個封疆大吏與朝廷刑獄長官齊聚!能是什麼事兒?
周晚?還記得自己是誰麼?皇貴妃當得順風順水, 把自己的身份忘了麼?
不,不, 我還記得!我是周晚,是周式微!我身上還有“逃人”的烙印!忘不掉的,躲不開的……
愣怔怔的端坐在正殿中的圍椅上,手裡緩緩的摩挲着一串綠玉串珠,看着景仁宮衆人收拾事物,內務府的太監清點人數。合宮上下,還能面無表情的人,只有我。
天色漸暗,忙亂中無人去想着掌燈,我只是坐在空蕩蕩的殿宇中,看着夕陽緩緩的掃過眼前金磚上細膩的雲紋。突然,殿門處一暗,被斜陽拖曳的欣長身影映在眼前。
“貴主兒!”小桃從殿門疾步走進跪在我的身前。她的身後,樑九功不急不慢的走上來,打了個千兒道:“稟貴主兒:景仁宮近身宮女十二人,灑掃宮女十八人,首領太監兩名,副首領太監四名,蘇拉太監六名,除去跟小佟主兒早就遷出去的,剩下的一共三十個都已經收拾好了,隨奴才先到南苑德壽寺伺候着,候着貴主兒的駕。”樑九功一眼也沒有朝我看,可我能看見他的嘴脣在抖。久在御前,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易,他與我一般無二。
我瞥了一眼,略點頭,眼望着門外,半晌方纔說:“去吧。”
“嗻!”樑九功答應一聲,請跪安便要退出,忽又躬身道:“皇上有旨意,命桃姑娘隨着貴主兒一同,怕的是這兩天貴主兒身邊沒人伺候。”
我低頭看小桃,她眼中滿含着淚水,神色中透着恐懼與驚慌,兩手不自覺地抱住了我的雙腿。
心裡忽的一痛,勉強含笑對樑九功道:“小桃早就該放出去了,爲的是正月裡忙不開纔多留了兩個月,不必再跟我去南苑。讓她收拾東西去內務府,就出宮去吧。”
沒等說完,小桃忙道:“不不!貴主兒這一個人也沒有怎麼行,就讓奴才服侍!”淚水滾滾落下,更是撲上來抱緊了我。望着她滿是淚水的臉,不能不動容。
樑九功不理小桃的哭訴,只向我含笑道:“這個奴才還做不了主。不過貴主兒這裡無人伺候是不行的。桃姑娘的事兒不如等貴主兒起駕的時候,奴才再去稟明。”說完,不等我說話,便即躬身退下。
衆人都離去時候,天已黃昏,空空蕩蕩的景仁宮落在暮色中,被渲染了一抹綺麗的光暈。因爲這異常的寂靜,更顯得觸目驚心。
我站起來,緩步走到殿門處,空落落的靜,空氣中飄逸着玉蘭的清新。忽的,一片潔白的玉蘭花瓣飄落在地。我一驚,不由得伸手,明明知道很遠不可能接的到。耳中卻似聽到了那花瓣落地的聲音。“啪嗒”,花瓣落地,會有聲音麼?
身後輕巧的腳步,小桃捧着一盞棗花蜜兌的正山茶來遞給我,她剛剛擦乾了眼淚又恢復了些精神,向着我抿嘴一笑,眼角里還閃着些淚光。
我沒有接茶,只是對着深藍色幽暗天空嘆道:“桃子,去年叫你出去,你一定要等到今年,如今怎麼樣?”閉目深吸了一口氣,臉上唯有苦笑,“這宮裡,咱們姐們兒,可混不下去了。”
小桃一臉的驚異,半晌才急道:“皇上一定是要好好的安排您,爲了給您安這一胎!您萬萬別往旁處想!”她大概是覺得這句話說的不對,忙頓住,“咱們先去德壽寺住幾日,等暖和了,您的胎也穩當了,皇上還能不接您回來麼!”她急着,卻找不出什麼詞句來,只得道:“這宮裡諸位主子,論起和皇上的情分兒,誰能比得上您?”
論起情分?我的心中咯噔一聲,似是被錘子猛然一擊。情分?我深吸着氣,我與他之間,究竟有多少情分是真心?
當晚,空空的景仁宮便只有小桃和我。
一連七天無聲無息。與乾清宮不過一街相隔,我卻聽不到任何動靜。景仁宮的四處宮門皆由侍衛把守,無一人能夠靠近。我與小桃的飯食都是每日他們遞進來的食盒,已經不是我皇貴妃的份例,而是每日不變的兩葷兩素四個菜和兩碗白粳米飯。除一日三餐外,其餘供奉全都沒有。小桃嘴裡不說,可我已經從她的眼中看出了無限的驚恐。我無法,唯有每日安慰她。
“奴才吃不吃東西都沒什麼,可貴主兒還懷着身孕。”小桃在我跟前含淚道,“咱們宮裡的藥已經用完。照理,該請太醫給您診脈。您的胎像險,昨日又見紅了。”
我躺在大炕上,一動不動,“我已是自身難保。覆巢之下無完卵,孩子保不住了。”
“奴才去求!”小桃跪在炕上抱着我的身子,“奴才找樑諳達,找魏珠!一定再找保胎藥來給您!孩子皇上怎麼會不管?!”
她真的出去了,直到晚間才提着食盒回來,眼睛都哭腫了,額頭上一片青紫,血肉模糊。不知道對着人磕了多少頭,才換來一碗苦澀的湯藥。她流着淚端出藥碗,一言不發。
我亦是無言,只捧起碗就要喝,“去了太醫院?”看着抹眼淚的桃子,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好用袖子給她擦擦額頭上的血跡,含淚道:“苦了你,這時候四處磕頭給我求藥。藥換了吧,我聞出來了,這裡頭有一股辛辣澀味。”
正當我舉起湯匙的時候,小桃瘋了一樣搶過碗,一把慣在地上!砰——嘩啦!藥汁四濺,清苦味撲鼻而來!
我低頭微微發愣,苦澀的淚水再次涌了上來。我明白了!忽的全明白了!康熙十六年進宮,一碗洛神花傷的我血崩不止,從此再難生育!其中種種關節,彷彿都對上了。
我平平靜靜,“這裡面,有鬱金。”
“貴主兒!”桃子撲跪在我身畔,大哭着左右掌嘴,“奴才該死!奴才不是人啊!貴主兒,都是奴才害了您,您不該對奴才這樣好,奴才就是一頭狼……”
“是皇上給的?”空氣中瀰漫着絲絲苦味,我靠在枕上,只覺四周的氣息都沉沉的壓了上來,迫的我想吸口氣都難上加難。桃子哭泣的說不出話,不自覺的點了頭。
“那麼,以前的藥,是誰給的?”我不知自己爲何會問出這樣的話。壓在心底多年的秘密,連自己也不敢去想。此時一清二楚,竟不忍想清楚一切。忽的問出來,話語雖是極低,可仍將自己嚇的不輕。
“太皇太后。”
我蜷起身體,將被褥裹在身上,“你去吧,我要睡了。”
可笑麼?我在問自己。周晚,你可笑麼?康熙十六年回宮受封,每日侍寢前都吃桃花粉避孕。可就在我侍寢後的每日清晨,早膳中都有桃子親手調製的小醬菜。辛香的氣息,我在別處從未吃到過!桃花粉中摻着鬱金,早飯中摻着鬱金,每日竟然都吃着大量行血的虎狼之藥!怪不得,鍾粹宮裡的喝一碗洛神花,就令我血崩不止!
千秋亭下,太皇太后與蘇麻拉姑的沉沉笑語,一句一句的迴盪腦海!
“皇后指天誓地說藥不是她下的……”
“皇帝能信麼?我也不能信啊!”
“……咱們也是作孽!”
“這麼一來,倒是乾淨了……”
小桃,我從未多問過她的出身。我忘記了,她剛入宮時是服侍蘇麻拉姑的侍女,十五歲才撥入四執庫當差。
“蘇大嬤嬤把藥粉交給我,讓奴才做小菜的時候進給貴主兒吃。特意囑咐過,侍寢之後才吃,旁的時候不吃……”小桃跪在牀前,哭泣着訴說,“奴才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奴才若是知道絕不敢給貴主兒吃!”
我背對着她,靜靜的閉上眼,只覺她的哭訴漸漸遠去。
“直到在鍾粹宮裡出了事,孝昭皇后灌了貴主兒洛神花,蘇大嬤嬤就找了奴才,說這個東西不用再吃了,還囑咐讓奴才好好的伺候貴主兒。蘇大嬤嬤說,一切的罪孽都是她擔着……”
“皇上知道?”我不由自主的輕聲問着,放佛一切事不關己。
“皇上是過了年才知道的。”小桃的語氣漸漸變得恐懼,“以爲皇上會殺了我。可皇上只是嘆氣,讓奴才將此事爛在心裡。”她攥着我的被角,含淚道:“從那以後,皇上就常命貴主兒住在宮外。”
“出去吧,我要睡一會兒。”眼皮沉重了,我要睡一會兒,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