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若聽得心裡陣陣發緊,連忙一伸手拉住胤禎的馬繮,又用空前嚴肅的表情對他說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要輕舉妄動。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既然已經失了先手,眼下就只有忍耐。”
胤禎怒道:“難道你要我忍他一輩子?!”
錫若朝四周看了看,又壓低了聲音說道:“忍不了,你就趁早下定決心跟我走!只要你肯走,我就有法子安排!萬一你又陷進去,到時候要走就難了!”
胤禎有些驚異地看了錫若一陣,半晌後方才說道:“你到底……是什麼人?”錫若懶得跟他解釋,便信手朝天上一指說道:“打那兒來的。早說了我是大羅神仙下凡,特地給你救苦救難來了,你還非不信……哎喲!”
錫若被胤禎隔着馬背伸過來的一腿蹬了個正着,險些沒摔下馬背去,忍不住帶着馬跑遠了兩步,又看着胤禎抱怨道:“你這個人真是的。怎麼我難得說一回實話,你就是不肯相信呢……”
胤禎又氣又笑地罵道:“我要是真相信你這些鬼話,回頭就該找太醫看病了!”
錫若騎着馬遠遠地跑在前面,又回過頭大叫道:“你愛信不信,不信拉倒!將來可別後悔沒早點給我上供……”胤禎聽他越說越不像話,連忙也打馬趕了上去,免得這傢伙瘋言瘋語地一路,回頭真把太醫給招過來了。
幾天以後,錫若果真和雍正上了一道午門。他在底下鼓了半天的勁,方纔克服對那個地方的恐懼感,只是爬上去的時候,腿肚子還多少有點顫悠,弄得雍正把他拉到角落裡訓斥了一通,問他是不是忘了吃早飯。錫若只得訕笑說是這兩天有點拉肚子,所以腿腳有些發飄。
雍正半信半疑地看了錫若兩眼,好在這時青海的俘虜押解到了。雍正同志忙着去當他的大清朝國家領導人和故宮吉祥物,倒把這事擱下了。
錫若心裡暗道僥倖,眼下雍正比當雍親王那會兒忙多了,又成天算計着怎麼跟他那幫兄弟“將死磕進行到底”,已經抽不出多少心思來惡整他了。
錫若嫌這個新皇帝太摳門兒,跟着雍正也有一年多了,連飯都沒賞過幾頓好的下來。再加上部院裡就數滿尚書最大,他去那裡上班的時候還可以稍微晚點,沒事的時候溜個號兒也方便,因此樂得有事沒事就在部院衙門裡坐堂,要不就在軍機處值房裡貓着,雍正不叫就不去,和他以前死皮賴臉地也要賴在老康身邊蹭油水的樣子大相徑庭。
一來二去地,雍正也察覺出來錫若在眼前晃悠的時候少了,不知道他是出於“有福同享”這樣的高尚想法,還是出於“朕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這種不厚道的想法,總之錫若躲在戶部衙門的賬本堆裡偷笑了沒兩天,就被雍正一道諭旨召回了紫禁城,還美其名曰是爲了便於就近垂詢他政務,也省得他老在紫禁城和部院之間兩頭跑,示朕愛惜先帝顧命大臣之意云云。
於是錫若只得又背起了老婆每天準備好的愛心便當,每天起早貪黑地跑進紫禁城裡去小弟,心裡越發懷念起在部院裡的逍遙日子來了。
五月份的時候,雍正又開始和允禩的人不對付起來了,除了把先前黨附允禩的貝勒蘇努等人革退發配了一堆,六月又降皇十二弟貝子允祹爲鎮國公,還御製了一篇朋黨論,頒示諸臣以示警醒。
一時間宗室王公人人自危,誰也不敢再在明面上支持允禩等人,反倒多了不少望風而倒的人,開始參奏起早年間風光無限的“八爺黨”來。錫若每天都要接着幾封這樣的摺子,見到有些是以前拼命攀附允禩的人上的,心裡不免要冷笑幾聲。日子久了,雍正倒是說他辦事時的風度冷峻了不少,總算有些議政大臣的風範了,真讓錫若哭笑不得。
雍正二年秋天,雍正沒有像他的父親康熙那樣,移駕去承德避暑山莊舉行木蘭秋獮,而是把全副的心思都撲在了政事上面。他先是命鄉、會試迴避士子一體考試,別派大臣閱取,免得再出現駭人聽聞的科場舞弊案,隨即又詔停了本年的秋決。
九月份的時候,雍正作出了一項重要決定,就是命山西丁銀攤入地糧徵收,其後各省以漸行之,即以前和錫若多次商討過的“攤丁入畝”。此令一出,錫若倒是着實有幾分高興,明發上諭那天還被雍正特地叫進去吃了一頓飯,算是慶祝他們二人早先的預謀成功。雍正居然還給他備好了一桌大肉!
錫若一邊啃着肉骨頭一邊偷眼打量雍正,只覺這新朝開始不到兩年,他額頭上的皺紋眼見着就深了,心裡不禁胡亂想道,都想搶着當皇帝,可是當皇帝有什麼好?當個好皇帝就天天起早貪黑累死累活,要當個壞皇帝,說不定哪天就被人起義一刀給“咔嚓”了,要當個不好不壞的皇帝……
“你又瞎琢磨些什麼呢?”雍正一小碗冰鎮水梨川貝湯喝下去,只覺得透心涼,見錫若的眼珠子又開始亂轉,便故意板着臉說道,“你又嫌朕的御膳油水不夠?”
“唔,今天的還行……啊,不是,是一直都挺好,挺好,嘿嘿……”錫若回過神來,連忙揮了揮手裡啃得乾乾淨淨的雞腿骨,示意自己所言不虛。
雍正看得好笑,見錫若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吩咐人上茶來淨手,自己又看着錫若說道:“山西巡撫諾岷的摺子裡提了個‘火耗歸公’和設立養廉銀製度的建議。你是戶部尚書,說說他這兩條建議怎麼樣?”(注:所謂“火耗”是指州縣官在徵銀時,以零碎銀子鑄成整塊有耗損爲由所加徵的銀兩。)
錫若見雍正的“飯後腦力運動”又開始,連忙把手從水盆子裡抽了出來,又接過太監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手,自己尋思着說道:“這事兒我和張中堂先前也議過。火耗銀子至多不過百分之一二,但從今往後一體歸公,可以杜絕各省官員借提解州縣火耗之名,中飽私囊的弊政。至於養廉銀子嘛,實屬不得已而爲之之舉,但對那些一碗水清到底,日子過得苦哈哈的官兒來說,也能救救急。奴才聽戶部的官員說,底下的知縣官兒,窮得連身兒新官服都置不起的也有呢。這樣的清官,好官,與其讓他們被生活迫得去貪污索賄,不如由朝廷明着出錢來養……那個,改善他們的生活,以後再有要伸長手來撈銀子的,也不可再以俸祿不夠生活來搪塞,倒是難得的變通之舉。”
雍正一邊聽,一邊微微地點頭,末了卻似笑非笑地看着錫若說道:“難得你這個財主,竟也知道底下的知縣官兒不好做。”
錫若被雍正的話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捂了捂自己的小荷包,哭喪着臉想道,怎麼這父子兩朝皇帝,都喜歡緊盯着他的小金庫不放呢?如今這朝廷裡比他有錢的多得是,他也無非是靠着莊子上和鋪子裡的一點出息過活,雍正又不像老康那麼大方,隔三差五就給他塞點好東西貼補家用。前兩天他還跟福琳嘮叨,說是這官兒當得越大,虧空就鬧得越大呢,那點兒俸祿銀子還不夠闔府上下上百口人塞牙縫兒用的……
雍正見錫若一副就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擺了擺手說道:“得了得了,別一副沒出息的樣子了。回頭人家還以爲朕又怎麼剋扣你了。朕知道你手裡都是些祖產和從先帝那裡得來的賞賜,又沒說要抄你的家,你一天到晚窮緊張什麼!”
錫若一聽見“抄家”兩個字,腿肚子立刻磕上了桌腿,見雍正表情嚴厲地掃視過來,連忙扶着桌子頭如搗蒜地說道“皇上聖明皇上聖明……”他聽圖裡琛這幾個時常被雍正派去幹抄家營生的哥們兒說過,每回被抄的人家裡都是一副哭聲震天的場面,還經常附帶有上吊抹脖子的,看得人心裡也不是不悽惶的。只是康熙朝末年的吏治已深,如果雍正不是下這樣的猛藥治理,恐怕短期內也很難見成效。誰都是把銀子吃下去容易,吐出來難哪……
這時雍正又命人把膳桌撤了,自己又端坐在炕上,數着他那串百數不厭的念珠說道:“那就讓山西率先將通省一歲所得耗銀提存司庫,以二十萬兩留補無著虧空,餘下的都分給各官養廉吧。諾岷首發此議,可以諭獎他通權達變,於國計民生均有裨益,再給各省督察有司明發上諭,耗羨既歸公,不得巧立名目,復有所取於民。給養廉,資公用,尚有所餘,當留備地方公事。”
錫若一邊聽一邊記下,見眼下張廷玉不在,只得又重操舊日營生,替雍正擬了一道諭旨出來。雍正接過他擬的諭旨看了看,忽然說道:“你的這筆字,跟老十四的可真像。如果不是看你當面寫出來的,朕都要以爲這道諭旨是老十四擬的了。”
錫若不知道雍正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也不敢隨便搭腔。他和胤禎的字相像,純然是當年互相代寫作業的後遺症。這時雍正見他不敢接話,又有些自失地一笑道:“你沒留意到麼?你的字,十四弟的字,都跟朕的字有幾分相像。”
錫若頓時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