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一跑到錫若和胤禎身前,便利落地打了一個千下去,恭恭敬敬地說道:“十四王爺吉祥。阿瑪吉祥。”他如今已經是乾清門一等侍衛,一半是靠了錫若的臉面,另一半卻是靠了他自己的聰明,很討允祥和允禩這幾個王爺的喜歡。只有雍正因爲他的老丈人是允禟,對永福卻總是淡淡的。好在永福和允禟家的三格格情深義篤,倒是不很在乎吃這樣的掛累。
錫若見永福臉色有些不對,便遣開周圍的侍衛,又朝永福問道:“你急急忙忙地跑什麼?仔細讓皇上看見了訓斥你。”
永福擡起那張如今和錫若長得越發相似的臉孔,頗有些焦急地說道:“皇上在饗殿裡斥責八爺呢。我看八爺臉色不太對,所以溜出來問問阿瑪的主意。”
錫若和胤禎聞言都吃了一驚。錫若對着永福一揮手道:“你趕緊回去當值。別讓人撞見你亂跑。”永福連忙又打個千跑回去了。
錫若自己又想擡腿往饗殿裡走,不想卻被胤禎一把攥住,不覺有些吃驚地回過頭來,問道:“你不讓我去?”
胤禎臉色陰沉地說道:“不是不讓你去,是讓你過一會兒再去。好歹那邊還有個老十三,出不了什麼大事兒。你這麼心急火燎地趕過去,準得碰在老四的槍口上!”
錫若甩了好幾下,終究甩不開胤禎的手,只得耐住性子在原地站了一會。好容易捱到胤禎鬆開了手,錫若立刻拔腿就往饗殿的方向跑,結果剛一進殿門,就見允禩垂頭跪在老康的神主牌位前,從側面看過去,臉色卻是抑鬱裡透着悲憤,嘴脣已經被咬得有些發白。錫若看得實在很擔心他會突然噴出一口鮮血來,見雍正已經不在現場,便蹭到沉着臉站在一旁的允祥身邊,壓低了聲音問道:“怎麼回事?”
允祥搖搖頭,見胤禎也跟在錫若後面進來了,怕他見着允禩這副情形,又會和雍正頂撞起來,連忙招手把胤禎和錫若一道叫進了偏殿,這才低聲說道:“方纔八哥祭奠良妃娘娘的時候,有幾句負氣話不知怎麼教皇上聽見了。皇上斥責八哥不該在母妃靈前抱怨,八哥也是一時脾氣上來了,就頂了皇上兩句,結果就……”
錫若瞟了胤禎發青的臉色一眼,接口說道:“就被罰跪了?”
允祥臉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又說道:“我已經勸了皇上,可是都被他斥了回來。你們……這會兒也別去觸他的黴頭。等皇上的氣消了再說。”
錫若聞言,忍不住又探頭往饗殿那邊看了一眼,見允禩還是一動不動地垂頭跪着,臉上立刻又露出不忍的神情來。胤禎則是像杆標槍似的地立在了偏殿門口,臉上是一片平靜如水的表情,只有站在他身側的錫若留意到,胤禎袖子裡的拳頭都已經緊攥得微微顫抖了起來。
從饗殿到偏殿,到處都是死一樣的寂靜。這時外面的太監卻突然扯起嗓子叫道:“聖駕回宮!”
錫若聽得渾身一陣起慄,見雍正似乎已經把這邊的人都遺忘了,自顧自地起駕回宮去,心裡倒是鬆了口氣,轉頭和允祥商量了幾句,見允祥出去追雍正的聖駕以後,自己就快步進了饗殿,然後走到允禩的身側說道:“老大,皇上已經走了。你趕緊起來吧。”
允禩卻彷彿沒有聽見錫若的話,只是死死地盯着良妃靈牌下的地面。錫若看得有些擔心,正準備再叫兩聲的時候,胤禎卻在後面說道:“我看我八哥不想起來,就讓他在這裡待會兒吧。”
錫若嘆了口氣,只得暫時從允禩身邊退開了。這時允禩卻突然開口道:“十四弟,麻煩你帶着其他人先出去。我有幾句話,要跟錫若說。”
錫若和胤禎交換了一個微訝的眼神。最後胤禎點點頭說道:“八哥,你放心吧。我一定帶他們走得遠遠的。”說着果真出門去支開侍衛和其他的閒雜人等了。
允禩聽胤禎的腳步聲走遠,這纔有些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錫若見狀,連忙搶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然後又在允禩的示意下,扶着他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允禩臉上已無方纔那種鬱躁的表情,卻用一種平靜得有些過了頭的目光注視着錫若,彷彿想要把他這個人徹徹底底地看個透。錫若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就主動打破了沉默問道:“老大有什麼話要和我說?”
允禩聽見這話,臉色又蒼白了一下,隔了一會纔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說道:“我現在每時每刻都可能會遭遇不測,所以想交代你一些事情。”
錫若聽得心裡一沉,正想開口的時候,卻被允禩擺擺手止住了,又見允禩淡然一笑道:“你不用安慰我。想必你在西北的時候,九爺也跟你交底了。寧爲玉碎,不爲瓦全,九弟就是這麼個高傲的性子。我同他做好兄弟做了這麼多年,他日若是有難,自然也不能讓他一個人落了單。十四弟身邊有你,還有老十三,我倒不是很擔心。就只有十爺,他生性魯直,老四說不定還能饒他一死,你要是還念着我們這麼多年的情分,就替我看好十爺,不要讓他做傻事,後半輩子都好好兒地活着,我跟九爺也就放心了,也都一般兒地感激你。你聽明白了嗎?”
錫若聽得心一直往下沉,末了忍不住拉住允禩的手,又有些激動地說道:“我聽不明白!爲什麼要十爺好好兒地活着,你和九爺卻非要往那條不歸路上走?別跟我扯什麼玉碎瓦全的!誰不是爹孃給的一條命?都該好好兒地活着!你今天當着良妃娘娘的面跟我說這些有的沒的,豈不是故意要讓她老人家九泉之下不得安寧?!”
允禩被錫若的話刺激得身體都搖晃了一下,下意識地往良妃的靈位看了一眼之後,突然用力地抱緊自己的頭叫道:“我如何不想好好地活下去?可我如今活在這世上,無非是一日日地受老四的侮辱跟折磨,我額娘泉下若是有靈,也絕對不會安心的!”
錫若抓緊允禩的手,用力地吸了口氣說道:“你若放得下眼前的榮華富貴,還有法子可想。”
允禩猛地擡起頭問道:“什麼法子?”錫若盯緊了他的眼睛說道:“歸隱。你若不再是‘八賢王’允禩,還有機會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
允禩若有所思地說道:“你的意思是我主動請辭親王爵位?”
錫若堅決地點了點頭,又補充道:“不但要請辭親王爵位,還要把連同總理王大臣在內的一切職務都辭掉。老大現在身體確實不好,請辭也有正當理由。就不知道老大甘不甘心做一個閒散宗室了。”
允禩咬牙道:“我眼下也未見得就比當一個閒散宗室好到哪裡去。不過你說的事幹系太大,容我再想想。”
錫若知道允禩心裡還在記掛着扶持三阿哥弘時上臺的事情,心裡不覺嘆了口氣,不過見允禩已經不像方纔那般消沉,也稍稍放心了些,想了想又繞到良妃靈前,裝模作樣地拈了一炷香禱告了起來,聲音大小卻剛好能讓允禩勉強聽見。
允禩好奇地豎起了耳朵,卻聽見錫若搖頭晃腦地說道:“良妃娘娘,您當初爲了不拖累八爺,給他留一份兒好前程,連自己的命都可以捨棄不要,眼下八爺卻動不動就談死論活。奴才天生膽兒小,聽得天天晚上都心驚肉跳地睡不着覺。您要是在天有靈,就給我支個招兒,也讓我睡幾個好覺。奴才在這兒先給您老燒高香了。”說着真就給良妃的靈位磕了幾個響頭,又爬起來去插手裡那幾支香。
允禩被錫若這不倫不類的禱詞說得哭笑不得,心裡卻也知道他是真的很擔心自己,便走過去一手拉過他說道:“好了好了。你跟我都左一句右一句地在我額娘靈前吵鬧個沒完,回頭她老人家該託夢來說我們擾得她不得安寧了。”
錫若轉回頭來看着允禩嘻嘻一笑,又伸手抹了一把臉上剛纔蹭上的香灰,不想他手也是髒的,結果越抹越髒,臉上現出來好幾條道道兒。
允禩不禁搖頭笑道:“你這大學士,怎麼弄得跟只污糟貓似的?”正想掏出條帕子給錫若擦擦的時候,胤禎卻從外面一頭撞了進來,見到這副情形笑道:“我就知道八哥心緒不佳的時候,就得他才能給逗笑了。”
錫若接過允禩手裡的帕子在臉上胡揩了幾把,又轉頭對着胤禎說道:“十四爺倒是會偷懶兒,盡貓在一旁看好戲。”
胤禎卻一手搭着殿門,似笑非笑地說道:“誰教你總有好戲讓我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