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說什麼?”
不明所以的趙老闆被張野說得沒來由心頭一寒。
“我想說如此推斷,你的大嫂是否是一點實際傷害都沒有受到?”張野看着他的雙眼,一字一頓的說完了口中命題。
“你懷疑我大嫂?”趙老闆楞了一下,隨即決口否斷,“不可能!”他大手一揮,“我大嫂也瘋了呀,你親眼所見!”
“她的瘋沒有任何緣由。換句話來說,我裝出一副怕生避光的樣子,我也可以在一瞬間把自己從一個‘旁觀者’轉變成你們家災禍的‘受害者’。”張野搖了搖頭,臉上的冷笑顯得高深莫測。
“你覺得她是在裝瘋?”
趙老闆嚥了口唾沫,看張野的眼神中一陣莫名恐慌。
“不肯定,但也不是信口胡說。”後者點頭,沒多解釋,只是轉手拉開了路虎的車門。
“看樣子晚飯是趕不上了。”望着車窗外的天色,張野略帶抱怨的砸了咂舌,“走的時候說好了出來吃,我也是腦子抽了信了你的邪。算我倒黴,這麼晚,咱還是先回去再說吧。”
趙老闆動了動脣舌,看得出來是想說些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卻是一個字也蹦不出。
“我覺得你是過分緊張了。”
匆忙上車後,他一邊啓動了引擎,一邊仍不忘對張野的質詢。“我大嫂有什麼理由裝瘋?你這麼說你知道會產生什麼影響麼?”
“我隨口一說,你就當我是放了個屁、老老實實開你的車不行麼?”張野笑了笑,看他這幅神不守舍的樣子心說我倆到底誰纔是過分緊張了?
“話也不能說得太死。”他揉了揉眉心,“我只是合理闡述一種潛在可能,還沒有給你的大嫂判死刑。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凡事有外因作祟,相應的必然也有內因相輔相成。”
“你是怎麼懷疑到她身上來的?”
趙老闆問,不是他不想專心開車,而是張野的論斷實在太過驚悚,以至於讓他不問個清楚,整個人都對這件事情越想越毛骨悚然。
他大嫂是什麼人?
一個最最普通的農村婦女!
沒思想沒文化,沒身段沒背景!
這樣一個人你說她裝瘋賣傻瞞天過海,其背後的恐怖意味完全不下於說某農場的豬仔有一天學會了生吃活人。
“她的反應。”張野淡淡開口,“在我提到趙雲升的病情時,她下意識地出現了一個肢體反應。這說明她能聽懂我一個外人的話,並且具備一定的思維能力。母親擔憂兒子,這點於情於理都不存在任何問題。但她沒有做出任何後續反應,就是這一點,讓我對她的精神狀況產生了懷疑。”
“這,這有什麼可懷疑的?”聽完解釋後的趙老闆一陣不解,“那是一個精神病人呀!連日常的行動都無法依靠常理來推斷,你憑什麼就能斷定說人家應該做出什麼反應?”
“趙老闆你理解什麼叫‘精神病人’麼?”張野笑了笑,退而求其次的問了個大問題。
趙老闆看了他一眼,除了仍舊疑惑的目光,什麼話也沒說。
“所謂的‘精神病人’,並不是說你理解中的智障,也不是狹義上行事不可揣度的‘瘋子’。他們只是思維能力上有缺陷,或者是心理活動中出現障礙。”張野看了看他,也不等迴應,只是自顧自地做着名詞解釋。
“你嫂子的情況我瞭解過,病歷上給的診斷是‘迫害妄想’。患這種心理疾病的人會在日常生活中給自己虛構一個莫須有的假想敵,先是生命安全受到威脅,再是精神高度緊張後產生的一系列併發症。通俗一點說,這種精神病在我們的口語中就是‘神經兮兮’。”
“對啊!我就是這意思啊!”趙老闆一陣猛點頭,也不管聽沒聽懂,反正聽對方這一通話就覺得像是這麼回事兒。
“那就對了啊,仔細回想一下,我跟你大嫂提到趙雲升那件事的時候,她表現過一絲一毫的‘緊張無措’、‘精神慌亂’麼?”張野笑了笑,話剛出口,就自己給了自己肯定答覆。“沒有。”他略帶惋惜地搖了搖頭,“我只在她的身上感覺到了深深的冷靜。那種稍縱即逝的驚訝,隨後便是恐怖到令人費解的冷靜。這種精神狀態,只有一個思維清晰的人才能表現出來。在場的你我都沒有開燈,但是我相信,黑暗中的那個女人絕非你我想象的那樣手足無措、可憐兮兮。”
“……”
趙老闆神情木訥的打着方向盤。
幸運的是這一路上車輛並不多,因而需要用到方向盤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好好開車。”自覺性命堪憂的張野小聲提醒了一句,“這件事姑且放到一邊,當務之急,還是開棺的問題。”
“明天一早,我找人帶你們去開棺。”
沉默了好久,趙老闆的口中算是終於蹦出了一句準話。
“這麼豪爽?不做思想掙扎啦?”張野哈哈一笑。
“情況所迫,由不得我猶豫。”趙老闆怔怔地搖了搖頭,看神色像是一瞬間蒼老了十歲不止。“我能問一件事麼?”他突然問。
“說。”
“開棺以後,你打算怎麼解決我家這檔子事?”
“這個問題我答不了。”張野聳了聳肩。“開棺只是唯一的線索指向,至於這條線索通往哪一條路,目前爲止真的不好回答。你家的情況已經遠遠超乎了我的想象,無論是你大哥三弟的相繼中邪,還是說百年前留下的風水殺局,所有的環節都費解到讓人摸不着頭腦。畢竟還是年輕吧。我總感覺這一切事情背後都牽扯到一個共同的迷局,而幕後黑手是誰,引爆炸藥的***,到現在爲止一概不知。”
“你的意思是憑你的手段還不一定能解決?”趙老闆問。
“實話實說,盡力而爲。”張野勾了勾嘴角,“我在努力,也在嘗試。朋友一場,我肯定是盡心盡力。但是你問我能不能擺平,我的回答是不一定。盡人事把損失減少到最小,這就是我能給你的最好答覆。”
“明白了。”趙老闆點了點頭,“如果我出了什麼事,能不能盡全力周全我的妻兒?”
目光直視着前方路段,他突然無徵兆的交代了一句後事。
這句突如其來的話讓張野一陣瞠目結舌。他當然明白趙老闆的意思,老大老三相繼中招,下一個想必就該輪到他的頭上。
他想一如既往地說一句“盡力而爲”,但是感受到這個人話裡的悲哀,到嘴邊的話突然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趙老闆這個人世故,老練,也貪生怕死。
他給張野的全部印象也無非就是“奸商”、“提款機”以及冤大頭。
這一刻的交代後事顯得很搞笑,也很不合時宜。
他很想在心裡嘲諷一句“喂喂你個胖奸商,還不一定得死呢,現在跟我說這些你確定不是在咒自己?”
但是他沒有。
他只是點了點頭,說了一聲“哦”。
安靜的路虎駛過安靜的路面。
金錢交易下的一主一僱靜默無言,一個是不想開口,一個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去哪兒了搞到這麼晚?”
沂鄉祖宅中,等候多時的趙夫人一臉嗔怪。
她看了看臉色沉重的丈夫,隨即又把一肚子的疑問語氣轉到了隨後進門的張野身上。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溢於言表:你把我丈夫帶去哪了?一直到現在纔回來?
張野苦笑着搖了搖頭,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問了一句還有沒有吃的。
回話的人是樓上緩緩而下的青衣,“廚房應該還有剩菜,不願意吃冷飯的話,我可以幫你們煮些素面。”
“麻煩了~”
張野微微一笑,對這位難得一見的師姐和顏悅色。
一天的休息看上去讓她的面色已有所和緩,微微頷首之後,飄然素衣的女子如紙傘般又“飄”進了廚房。
晚飯的素面煮的很香。
配料明明只有蔥花香油,出鍋後卻是陽春白雪般的討喜面相。
也許是飢餓的關係,這餐遲來的便飯簡直是讓狼吞虎嚥的張野兩人吃出了滿漢全席的感覺。
最可怕的地方當然不在於此。
最可怕的地方在於,時值夜深,嗅着廚房裡那股蔥香,看着大汗淋漓的胖瘦兩人,客廳中吃過晚飯的一羣漢子居然是一個個露出了飢餓的目光,看着素衣布裙的青衣,臉上寫滿了懇求與期待!
“鍋裡還有麼?”
忍了許久,大約是體格最健壯的大河忍性最差。於是瞥了一眼專心吃麪的老闆,他挪着與體型不相符的步子,幾乎是用微不可聞的聲音朝廚房邊面無表情的青衣問了一句。
話音剛落,人羣中是一陣齊刷刷向上的目光。
看着自己這幫不成器侯的下屬,張野的臉上頓時一個大寫的尷尬。“喂喂喂……夠了吧……”他壓低了嗓音。“我們倆這是沒吃晚飯,你們一個個吃過飯的人還在這兒搗什麼亂?”
“餓。”
大河踢了踢腳下的地板,很沒出息的從嘴邊蹦出了這樣一個字。
這一幕看得張野很糾結。
他是真的沒想到一個身高一米八的關東大漢,真的能捏着衣角說出這樣“嗷嗷待哺”般的委屈話來。
更糾結的人趙老闆。
秉着一身不輸大河的“肥碩”體格,比臉大的一晚素面他幾乎是三口兩口就吞下了肚皮。本身就沒吃飽的他本來還想徵詢一下張野的意見看能不能把鍋裡剩下的全部消化,現在眼看着話沒說出口,眼皮底下又多出了幾個搶食的人!
“你們真給我漲臉啊……”張野扶着額頭,作痛心疾首狀。期間趙老闆使了個心眼兒,趁一干人等不注意,偷偷跑到廚房對着鍋碗就撈起了剩下的殘食。
“一羣餓死鬼投胎的傢伙,我就問問你們!這普普通通一碗麪!有那麼好吃?!”
對着手底下一羣不成才的人,張野放下面碗破口大罵。
趙老闆端着剩下的小半碗麪優哉遊哉地晃悠了出來,嘴上吹着騰騰熱氣,臉上是勝利者的得意笑容。
“老大,”黃毛忍着哭腔,“你這是飽漢不知餓漢飢啊!”
“……”
張野沉默了。
大約是長嘆了一口氣,他帶着同樣的目光眼色,看了一眼身旁眉眼輕笑的青衣。
後者點了點頭,帶着久久不堪一見的笑容再次走回了廚房。外圍的客廳中留下了一幫歡呼雀躍的漢子,於是這座仍是危機四伏的祖宅裡,一時間充滿了歡快的氣息。
“媽,那一碗麪,有那麼好吃麼?”樓上躲在房間裡的趙宿雨小聲問道,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大多嘴饞,對這種人雲亦云的美食,永遠都是缺乏抵抗力。
“一碗素面而已,能有多好吃?”趙夫人笑了笑,“想吃就去吃吧,讓那個姐姐幫你準備一份,人家不會拒絕的。”
“好啊好啊,我帶一點上來,讓媽你也嚐嚐。”趙宿雨甜甜笑道,起身就要下樓。
“嘗一嘗麼?”
趙夫人微笑着搖頭自語。
不必了吧。
這味道,又不是沒有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