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半夜時分開始, 忙到次日黃昏,雷乾擱下筆,揉一揉酸脹的眉心, 長長舒出一口氣來。西北之地, 晝暖夜涼, 此時暑意退出, 尚有幾分涼爽, 他披衣而出,往外走去。
薄言門外只有幾個他派去的人守着,見他來了, 恭敬行禮:“大將軍。”他不自覺地放輕了聲音:“怎麼樣?”
“大夫說傷及內腑,怕是需要靜養數日。前不久才醒, 聽說秦州府已失了大半, 一時激怒, 又暈過去了……”
雷乾眉頭緊蹙:“告訴他這些作甚?”
看門的士卒被雷將軍瞪得直縮脖子,“沒人告訴, 是他的那些朋友不知他醒了,在外間議論,無意叫他聽了去的……”
“哼!江湖莽寇!”雷乾吹鬍子瞪眼睛:“還有誰來過?”
“這……沒,沒人!”回話的人不自然地將目光望向別處。雷乾一腳就要踹出去,不防門卻開了, 一位曼妙女子盈盈站着, 嬌媚的臉上掛着惑人的笑容, 一枝蔓延盛開的野花印在她嬌嫩白皙的臉上, 自眉角至臉頰橫斜而過, 更增幾分妍態。那看門的人說謊當場被戳穿,嚇得一膝蓋跪在地上, 連連求饒:“大將軍饒命,她給小的餵了□□,敢說真話就叫小的中毒身亡……”
“你……”雷乾霎時便想起了這個明豔的女子是爲何人,他竟一時語塞,罵不動了!
只見那女子豎起纖纖手指湊近紅脣,噓了一聲,笑意盈然道:“病人需要靜養,千萬不能喧譁。”她擺着柔若細柳的腰肢走了出來,輕輕帶上了門。
“你在這裡幹什麼?”雷乾雖是怒問,聲音卻也低了幾分。
“喲,大將軍生的哪門子的氣喲,奴家可是大將軍帳前的流景請來給屋裡那位看病的呢!”
雷乾早先見過葛素,雖記得她生的明豔,卻不曾想她竟還這等煙視媚行,撒嬌弄癡起來,一身雞皮疙瘩嗖的冒了出來,不由嫌惡地瞪她。
葛素不以爲意,紅袖遮面,嗔道:“大將軍信不過奴家的手藝?”她眼波流轉,望到遠處時稍稍一頓,深深笑道:“大將軍不妨問問令公子,他身上杖傷可有一半是抹了奴家的藥纔好的呢!哎喲,大將軍打得,那叫一個狠喲!”
“你!”雷乾不想雷越竟跟這等不三不四陰陽怪氣一看就知道不正經的女子還有牽扯,氣得臉都紅了。
葛素纔不和他理論,只是一瞬,已是神色冷淡:“屋裡那位受了些內傷,江湖人的傷還得江湖人來治!”她摸出一支小瓷瓶來,拋向雷乾:“這藥極珍貴,統共三粒,三日一粒,將軍可收好了!”雷乾堪堪接住瓶子,便見那抹身影已躍上屋頂,轉瞬便遠去了。他心裡不爽歸不爽,卻也不得不承認葛素的身手。
“父親,父親!”雷乾聞聲才晃過神來,轉眼看是雷越站在眼前,登時想起葛素的話,氣得揚手要砸,臨了纔想起手裡這個小瓶子關乎薄言傷勢,不可輕易損傷,又不得不恨恨地收回手來:“混賬東西,你給我到我帳裡等着!”
“父親……”雷越也覺莫名其妙,他是遠遠看見葛素,還未走近,葛素便先走了,這也罷了,父親這雷霆之怒又是爲何。
“怎麼,冤枉你了!年紀輕輕不學好,竟攪合些混賬事情!”
“父親?”
“冤枉你了!前幾日我還聽說公主那個小丫頭半夜往你的帳子裡溜,我還未找你算賬呢!你倒好,你……”他實在連兒子和葛素這種女人攪合在一起這等話也說不口,只咬牙切齒道:“你給我等着!去我帳裡跪着去!”
“是……”
雷乾看兒子不情不願走了,又喝問:“站住!你跑來這裡幹什麼?”
“流……公主叫我先來看看薄言先生。”雖然是流景央他來的,但這當口上,還是說公主保險些,不然連流景都得遭殃!雖是捱打,自己到底是男兒身骨強硬,流景可是個瘦瘦長長的女子!
“哼!告訴她,還活着,沒被氣死!滾吧!”看着雷越匆匆走了,他才步上門廊,輕輕推開一條門縫,看不清裡間情形,只隱約一抹隆起的被子,靜悄悄的。他還有大把事情要做,沒工夫在這裡等人醒來,轉眼見方纔那說謊的小兵還在地上跪着,他看一眼,那人就瑟縮幾分,不由哼了一聲:“萬事莫抱僥倖之心,不然上了戰場,死的第一個就是你!你去找秦副將,看他是罰是赦!”打發了那人,再重新安排得力之人看護薄言,他纔回帳。
流景正等在帳外。他想起帳內還跪着雷越這個逆子,也因爲葛素和流景頗有交情,便不進帳,索性帶着流景巡城,一邊聽他彙報。
皎月漸升,街市上寧靜一片,只餘零星幾點燭火,從臨街的屋子裡透出來。身後是巡街士卒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雷乾不禁有些感嘆,他喜歡看自己手下的千萬將士令行禁止,喜歡聽他們出操時整齊有力的腳步聲,喜歡聽他們誓師時雄宏的聲音,那是男子漢的熱血。而他是這一切的締造者,他帶着這些人南征北戰幾許年,帶着他們飲過敵人的血,喝過勝利的酒。
“兆臨縣、滄水城已破,守軍大半已降,只是縣令和守備逃了出去,屬下派人追截,卻不料流民比屬下更急,半路截殺了他們。水河、章城、南地雖有抵抗,卻也兵力不足,加上人心浮動,盡數拿下了。”
“哦?”雷乾不動神色,“舊朝竟已如此不得人心了麼?”他轉向流景:“還是公主又使了什麼巧宗?”
流景欲言又止,雷乾不理他,兩個人又往前走了許久,雷乾才道:“王靈確然嗜殺,不過是嗜殺俘虜。尋常百姓他雖不善待,卻也不會無辜殺戮!然而秦副將說,王靈行軍途中,屠了一個村!”
流景咬牙道:“傳言未盡可信,那個村裡一半以上是流寇劫匪,餓的極了,打了軍糧的主意。王靈一怒之下才下令屠村。”
“什麼劫匪連軍糧的主意都敢打?什麼劫匪,蠢到要去打軍糧的主意?”
“是公主使了詐!”流景哐啷一聲跪在地上,嚇得身後一隊士卒腳步都亂了。雷乾只一瞪眼,巡街的人便真正去巡街了,空曠寂寥的夜色裡只餘了一跪一站兩個人,流景脫口道:“公主她……”
雷乾靜靜看着他。
流景挺直了脊背:“大將軍,公主從軍,不過近兩年的事,她從前只是深閨後帷裡一個弱女子,爲保性命難免要勾弄心術,大將軍運籌帷幄,自然看不上這些,但若大將軍肯教,公主她好學上進,定會大有進益。”
雷乾哼出一口氣來,“有心術好過一無所知。只是行軍打仗也罷,齊家治國也罷,一味像公主這般算計人心,必不長久!”他看流景瘦削而修長的身子跪在地上,挺拔地像一柄大刀,便道:“你起來吧!”
“說到底,公主不過後宅婦人,心思陰鶩也在所難免。你我都是男兒丈夫,寬厚忠正之氣不能少,你多勸她幾句也好。”
流景只是怕雷乾看輕寧慧,至於什麼男兒丈夫的浩然正氣,有沒有也沒什麼要緊,但既然雷乾說了,她便恭敬應道,“是!”
“罷了,你且回去吧,既然行動無礙,明日寅時末便來我帳中應卯。”
“是!”
“明日起,與別人同住一帳,不許日日與公主鬼混!”
流景應了聲:“是!”臉上一層紅暈。
流景走了,雷乾長長嘆氣,帳裡還跪着一個孽子,他幹什麼不好,非要和那個什麼葛素攪在一起?!難道是他少年人不耐軍中寂寞?那可不行,他雷乾的兒子這點自制力都沒有,日後如何掌管兵權,如何保家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