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采采卷耳

秋日已至,樹葉紅黃相間,蕭蕭而下,城郊田壟里人頭攢動,正忙着收割,一篇歡聲笑語,與流景初來這裡時的荒涼已不可同日而語。

天將黑時家家炊煙陣陣,飄來麥香玉米香。

舊年光景不好,家無存糧,新收的麥子便迫不及待烤來吃。

這也有賴薄言保護,上次他重創涼人,莫說百姓,府衙上下大小官員也對他多有敬佩,屢次延請他入職爲官爲將。

薄言固執,直言如今新朝舊朝兩虎相爭,他誰也不想相幫,只守着身邊百姓安寧便可。

秋收之際,又是薄言帶人幫着衆人割麥拔豆。

春夏之際涼人之患嚴重,莊稼未曾好好營務,秋收時麥粒豆籽大多落在地裡,拾起來極是費勁,薄言傾力相幫,連自家女兒都上了地。

可憐白白淨淨的卷耳,三五日曬下來黑黑瘦瘦,舊日嬌養的痕跡半點也不見了。

流景自然不能倖免。她在薄言手下還是一名姓丁的先鋒,自然跟着衆人下地勞作,一日下來也不比舞刀弄棒來的輕鬆,早關了門窗,燒一桶熱水清洗。

篤篤篤幾聲敲門聲,她不應,便聽卷耳脆生生的聲音響起來,“丁姐姐,姐姐,我來送藥。”

她不開門,那丫頭跺着腳執拗着不走,“姐姐,我知道你在的,開門,開門。”

她穿戴齊整纔開門,只是頭髮未乾,溼漉漉貼在背後,又癢又扎,着實難受。

開門見了卷耳,這丫頭卻是呆呆滯滯,張着合不攏的嘴望着她,一副傻模樣。

她自坐着,卷耳將藥草碾爛的根莖小心翼翼敷在她臉上脖頸處,兀自碎碎念道,“姐姐你聞,這味道可好些?”

不見她答也無所謂,卷耳小臉上是驕傲自豪,“我尋得一些野花蜜,兌了些花汁才蓋着這草藥味道的。我細細尋思過,都是對你的傷有好處的。”

白日裡大家都下地勞動,卷耳也未曾得閒,她又何來功夫淘制這些細碎東西,流景不由看她一眼,果看她黝黑臉色裡頗有勞累之色,不由得撥開了她尚在塗藥的手,“何必弄這些東西!”

這姑娘執拗起來也是八匹馬也拉不回來,聽說貴清山中有草藥根莖對淡疤去痕有奇效,便不知倦怠跑過許多次,只差把恁大一座山翻過。

草藥是尋找了,只是氣味着實令人作嘔,卷耳先是像模像樣拿布帛堵着她的口鼻,見效甚微,便又往藥汁裡填什麼胭脂水粉香料,各式味道混在一起,那滋味真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難聞。

卷耳又怎肯罷休,也不知試過多少次纔有這效力。

“姐姐此言差矣!”她學起薄言模樣咬文嚼字,“女子容貌頂是要緊,姐姐本是天生麗質,怎可因……”被流景瞥了一眼,卷耳便即刻住嘴,笑嘻嘻黏上來,“姐姐你瞧,不過兩個月,這臉上的疤痕確實淡了許多。本來燒傷就是難退,你可千萬別灰心。”

卷耳捧着藥膏兩眼亮晶晶,“還剩了一些,我來幫姐姐塗在身上。”她抗拒地皺了皺眉,卷耳嘟起小嘴,“不塗明日便不能用了……”

那草藥嬌貴,要現採現用,挖出來不用隔了夜便是一段臭味熏天的枯草,碾爛也不管用。

流景固知其中艱辛,但要她脫衣解帶,她又實在不願。

流景身上多少傷痕舊跡,有時自己看見也是觸目驚心,怎可輕易示人。

眼見卷耳眼眶微紅,便要使出絕招來,門口腳步聲起,有人叩門,流景終於得了解脫,伸手一揉卷耳頭髮,算是安慰。

叩門之人是薄言,她雖不甚待見,但見他解了卷耳之圍,倒難得的歡迎他進屋。

卷耳絕招是淚凝於睫,無聲啜泣,真真是楚楚動人我見猶憐,只是她看着這丫頭這樣一副模樣,總是束手無策。

卷耳多不甘心,黝黑臉上兩隻大眼睛撲閃着看過來,多少委屈欲說還休,流景只得別過臉去,聽她孩子氣地在薄言面前哼了一聲。

薄言甚是客氣,“小女無禮,丁俠士見笑。”

流景漸漸也慣了他這布衣青衫後的文士之氣與正直忠義,倒是誠心實意回了一句,“不敢,她很好。”

兩人落座,便是奉茶,也是薄言身邊隨從端上來,流景早推辭薄言派人給她灑掃烹茶的美意,事事親力親爲。

“是在下疏於管教,卷耳長得野了,只怕未來夫婿都找不着,誰敢要她!”他捻鬚微笑,甚是慈祥。

流景也是聽說,卷耳原與薄言尚好,不過自她來後,先是她率軍被圍薄言不顧卷耳苦求堅決不救,反將她關了禁閉。後來又不顧卷耳鬧騰哀求當衆打了她三十杖,還鎖着卷耳不讓探視,卷耳便自始至終鬧着小孩子脾氣。

薄言又怎會向小小孩兒低頭,兩個人便一直彆扭着。流景略略賠笑,“別人只怕求不到卷耳姑娘。”

薄言爽朗一笑,“但願旁人也像丁俠士一般獨具慧眼纔好!”他微一沉吟,“如今亂世,人人朝不保夕,她雖是女孩子,也當學會些生活之道纔好,即使他日我不在人世,她也不至於……”

流景眉頭微蹙,如今新舊兩朝相爭不下,許久之前才聽聞新朝兵臨西南,陳兵許久,戰事也無進展,近來雖未得消息,但想來舊朝立朝兩百餘年,根基深厚,縱使當今聖上多疑暴虐,也不至於頃刻就亡國。

只是戰事傷國,不說徭役賦稅,單就各地流民土匪惡霸禍患不絕,偏遠之地更是新朝舊朝盡皆不管,不是被外族搶掠便是被惡霸欺凌,幾要民不聊生。

所幸安定府有薄言,只是這世上還有幾個薄言管得了這許多百姓生存之事。

而況,她雖消息閉塞,也略略知道舊日珪園勢力與寧王府二公子俱在外面活動,外面世道真是亂成一鍋粥,倒不如她這裡山高水遠,人心安定來的好。

只是這安定能保幾日,誰又得知。到時即便如她也必謀生艱辛,更不說卷耳一個小小丫頭。

“我……”流景欲言又止,薄言卻起身略施一禮,“丁俠士武藝絕倫,真有那一日,還請多多照拂。”

流景雖不通俗務,卻也知布衣如薄言,聲望卻是極高,這一禮她無論如何受不得,早早避讓過,“先生爲民費盡心力,卷耳之事,大家定會爭相相助。”

然而薄言依舊維持着那個姿勢,流景只得還禮扶起,“我定將卷耳視如姊妹,但有所困,必捨命相救。”

薄言微微一笑,“如此在下才放心。”他坐了,品過一口茶才道,“西南用兵之事有了結果,丁俠士可知道。”

流景心裡一動,暗罵這隻狐狸真會弔人胃口,面上卻是恭敬,“還請先生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