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似此星辰

秋紅惶恐,悄聲細語:“尚是夜半,公主怎麼起來了?”

寧慧隱在陰影裡,看不出她的臉色,但那語氣卻是平平:“你忙碌這些時辰,只怕早飯也已備下了,我再睡下去,飯菜都要涼了。”

“這……”秋紅臉上微紅:“奴婢笨手笨腳吵醒了公主。”

寧慧不置可否,只從懷中取出一張布帛,仔細打開,就着月光細細查看,她目光幽幽,輕輕嘆息一聲,指腹輕輕滑過布帛,“世事如夢裡溫柔纔好。”

秋紅眼梢眉角瞥見,布帛上端端畫着一位妙齡的少女,娥眉微蹙,略帶愁容,薄嗔輕怒也掩不住清麗姿色。

秋紅看得心頭疑竇叢生,下意識問道:“這……這是?”

寧慧輕輕一笑,“這是我求魏姑姑畫的。”她端着畫像溫柔看着:“魏姑姑曾在府裡見過流景,又善丹青,你瞧這畫,栩栩如生,神情姿態都是鮮活。”

秋紅心裡疑念紛呈,小小腦袋裡已轉過念頭許多,最終卻還是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她重重磕過一個頭,“奴婢自知今晚之事若是奴婢多說一個字,那是自求死路,只是奴婢眼見公主爲這事日日煎熬,實在不能裝聾作啞。”

寧慧不顧地上的小環已經聲音哽咽,只是極冷靜的坐在榻邊,她眼中那濃密的溫柔已然不見,只剩寒潭深水般的幽靜,“你倒說說看。”

秋紅聽着這平靜淡漠的聲音,心裡惶惑漸漸平靜,她年紀雖小,如今卻也算是跟着公主的老人了,她知道這位面冷心硬的公主一旦平靜起來,殺人取心也是敢做,怕是怕不來了。

“這畫……是魏姑姑欺公主當時有眼疾,畫來誆公主的。”

“她竟不長這樣麼?”寧慧雖是平靜,手裡的布帛卻落在了地上,“魏姑姑可是哥哥派給我的。”

秋紅拾起那布帛,淚眼裡看那布帛上的女子,乍看竟與流景有三兩分相似,但卻又是極不一樣的兩個人。

“流景姐姐……她額頭髮髻比這畫上窄些,眉是彎彎月眉,眼睛沒有這樣大,她嘴脣薄些,下頜尖尖,臉龐瘦削。”

秋紅細細回憶,“那時她有傷在身,更加消瘦。對了,她臉頰上有燒傷,三枚銅錢大小,在這邊。”說着在自己臉上一指。

寧慧淡淡一笑,“那麼,”她摘下頭上髮釵,在榻邊用力一敲,碧玉髮簪斷爲兩截,竟是中空,她從中取出小小一截布帛,遞給秋紅,“她是這樣吧?”

細絹布上是一副小像,女子的烏髮簡單束起,乾淨利落,正托腮凝思,明眸中一抹愁雲,英氣裡有幾分柔弱,背後揹着的大刀只露出一截把手,像是守候着主人的忠僕。

“這……”這是流景無疑,只是沒有她見到的流景那樣的瘦削,“真是好看。”秋紅含淚讚一句,“她容顏未毀時真是好看。”

“陳年舊畫罷了。”寧慧莞爾一笑,柔情頓現,“舊時在王府,大婚前夕,她就在院外迴廊下坐着。”

寧慧微有些出神。她大婚時正值隆冬,夜空又晴又冷,星辰又亮又遠,院子裡猶如白晝。

那日夜裡她貼身的丫頭伴着一衆姑姑在屋裡忙碌,晚風盡忠,在屋外守着,唯獨不見流景。

寧慧身邊的丫頭原本叫秋歌秋雅,她隨口一提,只說叫毛毛翠翠,她們笑說,“郡主,那個悶葫蘆正在外面發呆呢!”

她想得出流景出神的樣子,只是拿不準她出神的原因。

是要在她和珪園之間做個抉擇麼?她出嫁出逃,珪園應要做手腳來陷王府與不忠不義之地,這個抉擇該是好做不好做?

寧慧不敢賭。屆時她又要作何抉擇?

寧慧想來想去,還是應該放她一條生路。從此各歸各路,便如路人。

她命晚風暗自描繪她模樣,將其藏在簪中,是懷着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動機的。只是不想今日竟派上了用場。

大致連流景都不知道,她那費心費力的喬裝易容,早被她窺破。誰又能知道,她寧慧,竟也知道流景真面目。

寧慧伸手扶起秋紅,“明日早起就去稟告聖上,說我病重,請他來議事。”

“是。”

“明日許魏姑姑白銀百兩。”

“是。”

“出去走走。”

“這……”秋紅爲難,“後半夜也有些涼了。”

寧慧微笑,“睡着睡着病了,豈不叫人起疑。”她披衣而立,“點起燈火來,天亮再熄。”

寧慧面上平靜,心情卻是大好。她是幼年喪母,在王府雖得老王爺寵愛,也得世子寧荼庇佑,但侯門深宅,多少陰險骯髒的伎倆是男人們所不能想象的。

寧慧如履薄冰步步謹慎才走到這一日,與人心詭詐見識太多,身邊的人,她敢信的,能信的,相信的,實在寥寥。

秋紅她也是懷疑的,不料一試之下這個小丫頭竟堅定如此。

魏姑姑卻是輕妄了。縱使流景跟在她身邊時她有眼疾,但那人身姿相貌,毛髮肌膚,她俱鏤刻心間,怎能不識!

帳外夜空晴朗,只有薄雲幾縷,月亮漸漸隱沒,繁星無數,微風送來樹木清香,涼意輕輕。

秋紅扶着她,“幸而公主早早就預備下了畫像”又極豔羨,“不知是誰技藝絕倫,畫得這樣好。”

“晚風。他擅長這些。毛毛翠翠繡花的樣子,也有他畫的。流景對此很是不屑。”

秋紅微微一怔,隨即笑了,“竟然是他!”

寧慧駐足,擡眸望着天際,“晚風幼時坎坷,跟着師傅爲人畫像爲生。”她嘆一句,“總好過流景。千離院那地方,不過人間地獄。”

秋紅跟着,幽幽念一聲,“公主……”欲言又止。

“我早已知曉,何須避諱!”

秋紅深深嘆息,“可憐流景姐姐,竟不知公主心胸,以爲公主不容她,竟落得流落天涯的境地。”

寧慧冷冷一笑,“心胸”二字真是可笑。她慣無心胸,不過因這人是流景,她不願辱她,更不捨得殺她。

即使明知這人是禍害變數,但竟也束手無策,算來算去,也只能用上“心胸”二字,將她放了,也好博個名聲。

養虎爲患,放虎歸山?那又怎樣!

她放走的也是一隻家養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