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二年,十一月十六,晴,老鴨島。
今日,老鴨島披紅掛綵,喜氣洋洋,因爲人氣頗旺的三當家要迎娶新娘了。不用說,這位壓寨夫人自然是胡灣村的陳寡婦。有小道消息稱,陳月娘已經珠胎暗結,三當家可不敢讓自己的骨血流落在外。是故,對常欣這種不經三書六禮便拜堂成親的突兀舉措,淮漁幫上下雖有詫異,但絕無異議。畢竟大家是做賊匪的,過於講究豈不落了下乘?
紅霞西晚,近百人吹吹打打,挑着木箱竹篾,拉着酒罈牲畜,沿着丘陵小道,來到淮漁幫的陸路寨門。身着喜服的常欣騎乘高頭大馬,笑呵呵行在最前。隊伍中間,有迎親的大小賊匪,有送親的老少百姓,有賣力表演的鼓樂手,以及隨行的挑夫、轎伕、車伕,他們簇擁着一頂八擡大轎,其上正坐着迎娶來的新娘。
隊伍根本未經常規檢查,便一路通暢的進入了寨門。雖然在大當家陸豐的三令五申之下,淮漁幫有着嚴格的營寨規矩,可誰又會在三當家大婚之日討人嫌呢,還是抓緊時間搶些紅包賞錢纔是正理,想來大當家也不會在今天來找大家晦氣的。於是,數十名扮作挑夫、轎伕和鼓號手的精壯男子,未經任何留難,就此大搖大擺的進入寨內。
背媳婦、跨火盆…進入營寨之後,按照當地習俗,新娘在常欣等人陪同下,經歷一系列環節,終於進入常欣宅院的內室。期間,歡鬧的大小賊匪們偶會發現,當常欣與新娘身體接觸的時候,他顯得全身繃緊、手腳僵硬、表情怪異。知曉內情的賊匪們不免慨嘆:“三當家那麼粗豪不羈,不想護犢之心竟是如此拳拳呀!”
新娘進入內室,照例需要休息大半個時辰。趁這空檔,新郎官常欣離開自家宅院,來到作爲婚禮主場的營寨聚義堂,與一幫賊匪頭目笑呵呵招呼一圈,更與一干女方親友好易通眉來眼去。
隨後,常欣親自帶上十來名手下,挑着酒食,來到水陸兩處寨門,給值守的嘍囉們送上喜酒,同時還不忘叮囑一句:“每位兄弟值守時限飲一碗,莫要誤事!”如此熱情而又知理,即便與他頗不對付的陸氏心腹頭目,此情此景也挑不出理來,自然更不會制止嘍囉們吃那一碗酒了。
老鴨寨島丘高處,有座豪華宅院,這是大當家陸豐的居所。其後院有幢二層閣樓,在閣樓頂處可以俯瞰整個老鴨島。此時,閣樓陽臺上,站着兩人。其中,一名衣着華美的青年遙看遠處身着大紅喜服的常欣,冷笑着對身邊一名魁梧壯漢說道:“大哥,姓常的又在拉攏人心了,他莫非真的以爲這裡是他的地盤嗎?”
這二人,正是陸豐、陸進兄弟。事實上,身爲大當家的陸豐,儘管貪財好色、狠辣無情,卻知人善任、不乏手段,頗有梟雄之資,否則也無法創出淮漁幫這樣的場面。倒是他的胞弟,四當家陸進,自小因父母雙亡而倍受大哥呵護,變得囂張驕縱、目中無人。
正因陸進不把大哥以外的另三位當家放在眼裡,爲自家兄弟倆拉了不少仇恨值,也令淮漁幫五位首領間漸生嫌隙。尤其對常欣,因爲某次酒後鞭打一名嘍囉時曾被其喝止,陸進一直懷恨在心,仗着大哥包庇,沒少給他穿小鞋。
見陸豐並無表示,陸進繼續下料:“大哥,這常欣不時小恩小惠,卻也欺騙了不少無知之輩,如今在嘍囉中聲望甚至直追大哥,我們不可不防。照我看,不若找個理由,乾脆將他做掉算了,免得日後麻煩!”
以陸豐的精明,自然明瞭自家弟弟與常欣之間的齷齪,也知道是自家弟弟的不是,可是胳膊肘往裡拐,他怎麼着都會站在陸進一邊,誰叫這是自己的親胞弟呢。而今,不論原因爲何,常欣與自己兄弟倆的嫌隙愈加明顯,且其愈加受到一般嘍囉信重,隱隱間在幫裡成了威脅他大當家的存在,確該有所佈置了。
看着正與嘍囉們打成一片的常欣,陸豐眼中寒光閃過,語帶森寒道:“進弟,我等正與斌公子商榷投奔之事,恰值要緊之時,暫時你莫再主動招惹常欣,更不可對其下手,以免自損聲威,壞我大事。至於對付此人,必須假外人之手,它日大勢之下,派他去啃些硬骨頭,讓他與手下自行送死纔是...”
通常情況,一個羣體中真正獲利的大多隻是少數人。淮漁幫橫行多年,掠財無數,可平素能夠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無非是幾位當家和他們的心腹頭目。所以,常欣尚未拜堂成親,聚義堂外廣場上的賊匪們已經受不住酒肉的誘惑,開始大吃大喝起來。
對此,新郎官常欣表現出了足夠的寬容,他非但沒有不滿,反讓大家隨意,只要求自己的直屬嘍囉先莫飲酒,好替自己四處張羅。
因此,在正式拜堂之前,淮漁幫的賊匪,包括兩處寨門的守衛,大多已經喝上了酒。整個老鴨寨,尚未沾酒的精壯,主要就是聚義堂中的大小頭目、些許親兵、常欣的屬下以及那些不敢造次的挑夫、轎伕、鼓樂手了。
吉時將至,聚義堂中人員逐漸匯齊。由於婚禮突然,來到堂中的只有淮漁幫大小頭目和孃家送親代表,五位當家除了在自家小院準備拜堂的常欣,也都到了。按照事先的商定,陸豐以拜把大哥的身份,給父母雙亡的常欣擔當婆家家長,二當家和五當家分任主婚人和司儀。
待到他們幾人就位,送親隊伍中的一名老者被請出上座,他據說是陳月娘的伯父,今日充任孃家長輩,只是他那誠惶誠恐、戰戰兢兢的模樣,委實給這場賊窩裡的婚禮增添了不少笑料。
終於,在衆人的翹首以盼中,新郎、新娘牽着紅繡球,在數名常欣心腹和一羣丫鬟女眷的簇擁下,出了常欣的院門。出於面上排場的需要,直屬常欣的百餘“欣”字隊賊匪,在有心人的組織下,熱熱鬧鬧的排在道路兩邊,興高采烈的爲這對新人助興。
此刻的常欣,強裝的笑容下,是無盡的忐忑和猶豫,以他還算耿直的性子,窩裡反實在於心難安。正當他因爲心神不屬而腳步遲疑的時候,身邊新娘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常欣心中一緊,頓時想起了落在安海商會手中的陳月娘和她腹中孩兒,還有自己肚中那七日後便要發作的毒藥。
再想想前日對方無聲無息便繳械自己所有手下,常欣知道,淮漁幫面對安海商會這樣的龐然大物難以倖免,實在不願隨它陪葬,況且他對陸氏兄弟早無好感,已無兄弟之誼。
相比之下,若只解決陸氏兄弟而保全淮漁幫大部弟兄,似乎要好過淮漁幫被徹底毀滅,畢竟歸附的淮漁幫和被攻滅的淮漁幫,享受到的待遇將大相徑庭,他常欣和陳月娘也不必受那諸般苦楚。旋即,他眼神中的彷徨消失不見,代之以一片決絕...
“噼噼啪啪!”待到新人行至聚義堂百步外,震天的爆竹被點起,昭示着吉時已到。聚義堂內的頭目們都好整以暇的看向堂外,廣場之上的賊匪乃至一些家眷們更是笑鬧一片。五當家笑吟吟的站到門口,高聲唱禮道:“迎新…”
然而,就在此時,變故突生。聚義堂內,與陸豐並坐上首的新娘長輩老者,本是一副膽小如鼠、提心吊膽的猥瑣模樣,可當爆竹想起的剎那,卻瞬間暴起,藏於袖中的右手,不知何時多了一把雪亮的短刀,霹靂般直劈陸豐脖頸。
陸豐不愧爲經年老匪,歷經兇險無數,在身邊老者暴起的剎那,他便感受到了濃烈的殺氣,當即起身跨步,兩臂豎格。鐺的一聲金鐵交鳴,千鈞一髮間,他居然堪堪擋住了這記絕殺。原來,工於心計的陸豐,隨時都在小臂上套着一副精鋼護臂,並憑之硬接了這突如其來的一刀。
陸豐確實擁有上佳的心記和反應,更有準一流高手的戰力,可惜他今日遇上的老者是一流高手紀銘,還是無恥的偷襲,這注定了他的抵抗只是垂死掙扎而已。儘管他擋住了第一擊絕殺,可紀銘一刀的力量又豈是他倉促之間便能化解?
“咔嚓”一聲,伴着一道金光閃過,陸豐左臂脫臼,嘴角溢血,身體被震飛丈遠,撞到身後的石牆。當身體沿着牆壁緩緩滑倒在地,他已經沒了聲息,而在他的喉頭,一根金針猶自微微顫抖。
突襲之下,一刀加上一記飛針,用了兩招方纔殺死暗勁後期的陸豐,這令紀銘很不滿意。待他轉頭看去,四當家陸進的咽喉已經插上了劍無煙襲殺的一根袖弩,顯是不活了。
不遠處的二當家,也是淮漁幫的狗頭軍師,倒是隻被紀澤拳打膝撞呈蝦米狀,頹然倒地失去戰力。似乎養尊處優過久,二當家對疼痛毫無耐受性,不住哀嚎之餘,更是不忘強調自己的存在價值:“饒命,好漢饒命,我知曉陸氏兄弟的背後東家,也是最近這幾批上好兵甲的來援,有大秘密啊,絕對值我這條爛命啊...”
“聒噪!”紀澤怒罵一聲,一掌擊於二當家的後頸,令其當即暈厥,但也真就留了他一命,作爲重要活口。
其實,爆竹聲便是血旗親衛發動的信號。聚義堂內發生變故的同時,聚義堂前的十多名鼓樂手,本該跟着其餘鼓樂手一起拿起嗩吶、鑼鼓等樂器開始吹奏,可他們卻拿出了藏在衣服或是樂器中的短刀、短弩,在周圍真正同行的目瞪口呆中,猝然殺向身邊的五當家和其餘值守賊匪。
這十數名身材多數普通,貌不起眼的“鼓樂手”,正是挑自血旗親衛的高手悍卒,之前故意收斂了氣息,直到爲首的範毅率先發難,他們才一同出手。這令人猝不及防,聚義堂門口的十數值守賊匪首當其衝。他們均是陸豐的嫡系屬下,本都身手不俗,可誰又能想到會有如此變故呢?
轉眼之間,堂前嘍囉便被位於身邊的親衛軍卒輕易放倒。至於司儀的五當家,唱禮的“人”字尚未出口,就被範毅橫到脖間的鋼刀突兀的嚇停,硬生生的卡在喉嚨中好不難受。不待驚愕的他再做反應,便被兩名親衛反剪雙手推入堂中。
“常三當家有令,只誅陸氏兄弟,餘者免死!擅動者殺!”眼見淮漁幫的四位當家在偷襲之下或死或俘,紀澤厲聲斷喝,以圖控制堂中局面。呼喊間,他拖着二當家,與數名扮爲孃家親屬的親衛軍卒聚攏封堵了聚義堂後門。
紀銘與劍無煙也各自聚集了數名親衛,在廳中組成小陣,而正門的範毅等人此刻已進入堂中,砰然關上正門,擺出戰陣,從而與紀澤等人一起,將這羣淮漁幫的核心頭目困於聚義堂。
說得長,實則突變只在幾吸之間。待到堂中一衆賊頭紛紛反應過來,四位當家已經悉數落網。陸豐主持淮漁幫這麼多年,自然不乏心腹死忠,常欣的仁義名望對匪衆有效,在賊頭間可沒那麼好用,更有不少有着過節的。面對突變,賊頭們各懷心思,但不少人並不願輕易屈服。
“殺了他們,爲大當家報仇,常欣可不會善待我等!”幾名陸氏嫡系目光短暫交流,乾脆抽出隨身兵刃,殺向紀澤等人,口中還不忘高聲鼓譟。
只是,不待這幾名陸氏嫡系衝近目標,便在慘叫聲中紛紛倒地。他們的喉頭或是胸口,赫然插上了飛弩、飛針。作爲最有效的震懾,鐵與血立刻澆滅了堂中的火爆氣氛,嘈雜混亂的聚義堂,轉眼陷入死寂。
衝動熱血的賊頭死了,用生命再度檢驗了突襲者的駭人戰力,也令剩下的賊頭們認清了現實。既然是常三當家窩裡反幹掉其他幾位當家,自己也已落入彀中,失去與嘍囉們的聯繫,那麼又何必拼命抵抗呢,反正幫派總得用人,想來常欣那人也不會做得太絕。
“叮叮噹啷...”剩下的賊頭們終於想清了投降的好處,也就放棄了抗爭的念頭,紛紛丟下了兵器,繼而在紀澤等人的指示下,乖乖的束手就擒。就此,淮漁幫的絕大部分高層落入控制,也意味着這場賊窩裡的政變成功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