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二年,十一月十四,戌時三刻,晴,湖灣村。
老鴨湖位於徐、揚、豫三州交界,緊瀕淮河,湖中沙洲、蘆葦衆多,因廣棲野鴨而得名。不過,時下這裡更有名的是盤踞老鴨島上的淮漁幫。明裡,他們利用自身的強勢,控制附近的漁業、養殖業,從而也控制了湖區的大量漁民;暗裡,他們更是跨州劫財害命,攔截過路客商,獲取血腥暴利。
憑藉老鴨島和老鴨湖的易守難攻,加之三不管的地理位置,淮漁幫面對小股官軍便正面相抗,面對大股官軍則跨州流竄,儼然成爲官府也無可奈何的一大匪幫。當然,其背裡是否另有玄機就不得而知了。
湖灣村是淮南郡鍾離縣東北的一個小漁村,因其毗鄰老鴨湖南部的一個湖灣而得名。正如老鴨湖畔的大多漁村一樣,這個漁村屬於淮漁幫的勢力範圍,村中的許多漁民都與老鴨島上的淮漁幫有着不清不楚的聯繫。而淮漁幫的賊匪,在此地也是自由出沒,如同在自家的後花園。
胡灣村東口,有座二進宅院,裡面住着一名陳姓寡婦。不過,這個寡婦絕對名不副實,因爲她本是個童養媳,且是個丈夫夭折的童養媳,如今更是上面有人。作爲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胡灣村不少漁民都知道,她曾被淮漁幫三當家“水中蛟”常欣救過一命,繼而成了常欣的相好。
事實上,常欣早就想將陳寡婦接上島,可陳寡婦硬是以暈船爲由,死活不答應。有人猜測,她之所以不願上島,乃是遵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古訓。不管是何原因,常欣對這位陳寡婦確是欲罷不能,專門爲他在村裡置辦一處宅院,隔三差五就要來此相會一次。
俗話說,好狗護一村,好漢護十里,這一點上,三當家常欣做得有模有樣,遠勝其他幾位當家。本地漁民出身的他,近幾年扶危濟困、仗義疏財、頗有俠名。在胡灣村等幾個他分管的湖區漁村,常欣和屬下公平買賣,很少侵擾百姓,酉時還賑濟孤寡,懲戒爲非作歹的官差。
不光如此,在外出劫掠之時,常欣對屬下不吝封賞,對脅迫助拳的勇壯漁民也施以報酬。所以,他在當地頗有口碑,在普通賊匪和青壯漁民中更是甚得人心。作爲這一切的起因,本性善良的陳寡婦功不可沒,正是她的枕邊風,才令原本只知爭勇鬥狠的常欣變成今日模樣。也是爲此,作風有虧的陳寡婦非但很少被人詬病,反而深受知情鄉鄰的好評。
月明星稀,零星傳來幾聲犬吠,很快又消沉下去。胡灣村東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羣黑影,他們行進有序、身形矯捷、寂然無聲,恰似那冥冥中闖出的幽靈,乘着夜色撲入這幽靜的湖邊村落。他們的目標,恰是那座二進的陳家宅院。
陳家宅院,後院正房,燭火搖曳。主案之後,一名魁梧男子盤膝而坐,就着兩碟小菜自斟自飲,他一臉彪悍,氣息沉穩,只是眉宇間隱有一絲憂色。案几側位,一名衣着樸素的女子藉着燭光納着鞋底,她面容俏麗,體態豐腴,正是女人最成熟動人的年紀。這二人,即是淮漁幫三當家常欣和他的相好陳寡婦。
“月娘,咱又不缺那點錢,你又何必親自動手做這等苦活?”一口酒下肚,常欣瞟了眼陳寡婦手中活計,略帶醉意的說道。
“閒着也是閒着,難道你已經嫌棄奴家女紅了?”陳月娘反問的同時,給了常欣一個白眼,看似不滿,實則風情萬種,直癢到常欣的心底。
“月娘說哪裡的話,我喜歡還來不及呢,哪有嫌棄,只是不願你勞累罷了。”常欣連忙賠笑道。不知怎的,在外凶神惡煞的他,一到陳月娘面前就成了任其搓捏的繞指柔。
陳月娘抿嘴一笑,顯是對常欣的緊張十分滿意。她放下手中活計,起身爲常欣將酒杯斟滿,隨後問道:“我觀大郎今日似有不悅,不知能否與奴家說說?”
聞聽此言,常欣面露憤然道:“直娘賊,陸家兄弟倆欺人太甚!今日幫裡新到一批兵甲,都被他二人給吞了,要知道他們手下早已裝備齊全,我的手下還裝備不齊啊!更可氣的是,他們淘汰的兵甲,也被陸進分給了老二和老五,我的屬下居然一點都沒撈到!”
說道氣憤處,常欣忍不住一拍桌子,怒罵道:“這兩個混蛋哪裡還有當初義氣,分明看我頗得人心,對我四處打壓罷了。那陸豐還假惺惺的勸我稍等時日,下次便有我的,可這話那混蛋都說上好幾回了,真當我傻呀?”
聽到這裡,陳月娘長嘆口氣,幽幽道:“大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看來陸家兄弟已經對你有所顧忌,他日不免引起禍端。”
沉吟片刻,陳月娘像是下了什麼決定,她突然抓住常欣的手,懇求道:“大郎,要不我們離開這裡吧,反正咱們也不缺錢,尋個沒人認識的地方,置辦些田宅金盆洗手。我可不想你有什麼好歹,更不想我們的…我們的孩子生處險地。”
“我倒也想一走了之,可我那班兄弟咋辦?”常欣面顯爲難,猛地,他一跳三尺高,驚喜道,“月娘,你說什麼?孩子?你說的是孩子?難道你我有孩子了?”說着,他禁不住抱起陳月娘,一臉興奮。
“輕點!別碰我的肚子。”陳月娘不滿的嬌嗔,見常欣慌亂的扶着自己坐好,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她噗嗤一笑,繼而略帶羞窘的說道,“最近總覺身子不適,今日去鄰鎮尋郎中看診,居然真的有喜了。”
“恭賀嫂夫人有喜,祝願常兄早得貴子。只是,嫂夫人珠胎暗結,常兄似乎也該明媒正娶啦。依某看,光棍節也已過了,不妨儘早成親吧,紀某倒是頗願玉成這份姻緣。”正當房中喜氣融融之際,一個陌生的男聲忽然從門口傳來。
吱呀一聲,虛掩的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一老一青一女三人施施然進入房中。爲首青年相貌堂堂,雙目炯炯,雖笑意盈盈,卻難掩氣勢逼人,聽音剛纔說話的正該是他。
“爾等何人?如何進來的?光棍節又是何意?”常欣大驚,僅有的少許醉意頓時消散。他立刻將陳月娘護在身後,同時右手搭上隨身匕首,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
不過,儘管極度戒備,常欣卻根本不敢主動出手,因爲他有直覺,自己雖有二流高手的水準,但入房三人的武藝皆要勝過他。不光如此,從三人進來時的大搖大擺,常欣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的二十多名護衛已經交代了。
“稟大當家,護衛奴僕共計二十八人。四人被突襲擊暈,餘人被迷香薰暈。無人反抗,無人傷損,相信他們明日醒後也不知發生何事!”一名魁梧大漢進來稟報,正是血旗親衛的曲副範毅。
這更令常欣的臉色陣青陣白,非但下屬被悉數放倒,而且對方隨便進來彙報的一名屬下也是武藝高強,常欣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勇氣。不過,聽說手下只是暈迷,並無傷亡,他卻也稍稍放下心來,看來對方並非一心要剷除自己。
“幹得好,你等先在外候着。”青年自是紀澤,他揮退範毅,自顧自的在房中東席坐下。
葛衣老者紀銘也毫不客氣的坐到西席,女子劍無煙則習慣性的站到紀澤身後,目光始終不離常欣。此刻的常欣已經不再有任何僥倖,他倒也是個人物,索性扶着陳月娘坐在幾側,自己也一聲不吭的正襟危坐,直等下文。
“常三當家好氣魄,呵呵,自我介紹一下,某乃紀澤,恬爲安海商會大當家。對面的老丈,乃是鄙會武術教頭紀老先生。”目視常欣,紀澤一臉笑意的說道,言罷不忘抿口茶水,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分明在裝十三嘛。
爲了減少攻取淮漁幫的損失,策反常欣作爲內應自是上佳之選,紀澤到來,主動承擔了降服常欣的工作。他已經在附近守了兩天,還算運氣不錯,今夜順利等到了常欣,更是撞聽到了陳月娘有孕的有利砝碼。因處淮中地區,他再度報出了安海軍的名頭,只是,接下的場景就令紀某人再難淡定了。
“安海商會?沒聽說過,我並不負責本幫的貨物採買啊。”常欣不無疑惑的說道,言語間滿是無辜。
“噗!”紀某人一口茶水噴出,被常欣的話擂得外焦裡嫩。同時,紀銘與劍無煙則嗤笑出聲。
“連攪亂江淮、數敗徐州水師的安海商會都沒聽說過,你這淮漁幫三當家是怎麼混的?”揮袖抹去嘴角水漬,紀某人一臉鐵青,拍案喝問道。
“你等莫非就是那橫行淮海的安海賊?”常欣驚愕出聲,詫異之餘,他跟着隨口嘟囔,“安海賊就安海賊吧,還叫什麼商會,真假!”
常欣雖是低聲嘟噥,可在座的紀澤三人是何等耳力,自然聽得分明,紀某人差點吐出一口老血,紀銘就笑得更歡了。乾咳兩聲,紀澤總算壓下暴打常欣的衝動,恢復寵辱不驚,勉強掛笑道:“不錯,我等正是常兄口中的安海賊,今日貿然打擾,乃有事相商。”
“貴會家大業大,高手衆多,不知常某能做些什麼?”常欣不無警惕的問道。
紀澤笑道:“陸氏兄弟作惡多端,爲害多年,我安海商會欲除去此等江湖敗類,還百姓一個公道。只是老鴨島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我不願弟兄們過多折損,故而請常兄助我。”
“貴會地處徐州外海,來到淮南行俠仗義,手未免伸得太長了吧?常某雖是小人物,可也不願出賣兄弟。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常欣冷冷道,顯然,他對紀某人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無恥言論十分不齒,氣得甚至忘了自身處境。
紀澤沉下臉來,正色道:“鄙會覬覦老鴨島和淮漁幫委實不假,但針對淮漁幫卻是另有情由。你可記得數日之前,陸進率衆截殺兩艘商船之事,那便是我商會船隻。不算貨物損失,我三十多兄弟因此罹難,僅有十數人逃生,此仇焉能不報?”
見常欣面露了然,紀澤喝了口水,繼續道:“此外,你可知四年前平阿縣鄭家滅門之事,近百人命皆被陸氏兄弟殘害,我有會內兄弟正是鄭家倖存族人,此仇自也當報!”說道後面,紀澤語調森寒。他雖昨日剛從丐千手口中得知淮漁幫犯下過這等罪行,商會其實也無什麼鄭家族人,可對滅人滿門的暴行依舊痛恨不已。
鄭家滅門之事常欣並未參與,僅是後來才得之風聲,他對陸氏兄弟的殘忍手段同樣不滿,但身爲賊匪,他也無話可說。如今苦主尋上門來,他確是再無先前的理直氣壯,或者說,也是爲他自己掃除了一面心理障礙。沉吟良久,常欣不答反問道:“老二和老五同樣不難接觸,爲何單單選我合作?”
紀澤淡然道:“其一,我安海商會雖被污爲安海賊,行事卻是除暴安良、扶危濟困,從未濫殺無辜、爲害百姓;常兄昔日確是爭勇鬥狠、爲虎作倀,然近年卻能行俠仗義、維護一方,我等自然願意與你合作。其二,常兄並未參與劫船一事,你我並無血仇。其三,即便我等不出手,想必常兄在淮漁幫也難以維繼了吧。”
紀澤的最後一個理由,擊中常欣要害,他何嘗不知陸氏兄弟的狠毒,對自身處境其實心憂不已。他面露糾結之色,終是冷冷問道:“我若不從,我與月娘想來再無機會走出此門了吧?”
盯視常欣良久,紀澤不無遺憾道:“我安海商會自命替天行道,即便常兄不願合作,也不會有刀斧加身,但你與嫂夫人已知內情,我只得邀請二位前往鰲山島長期做客了。屆時嫂夫人可以成爲一般島民,自食其力,而常兄則需爲昔日罪行服苦役三年,之後亦爲一般島民,勞作養家。”
不無詼諧,紀澤繼續努力規勸:“補充一句,我安海商會一般島民包吃包住,男子最低收入六百錢每月,卻也溫飽無虞。當然,如是常兄願意合作,事後淮漁幫將大部得以保全,由常兄爲首,成爲商會一個隱秘分部。”
紀澤的回答令常欣一愕,對安海商會的敵意倒是消除了許多。從各個方面來看,他都該轉換門庭,但不論多少理由,勾結外人做二五仔都非什麼光彩事,對常欣的內心是種煎熬。一時間,他臉色變幻不定,難以抉擇。
驀地,一隻軟滑小手輕扯一下常欣的衣袖,他順着小手看去,那是一張俏麗的臉,滿是哀求和懇切。英雄難過美人關,想到心愛的女人,想到腹中的孩子,常欣的最後一點堅持迅速坍塌。最終,他長嘆口氣道:“欣願降,還請大當家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