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持, 在孟紹泠衝入子青殿的一刻被打破了,卻又在肖南靈曾經的手下奉命死死圍住皇城的一刻重新固定下來。
插翅難逃。
每個人都無聲。
孟紹泠掏出了懷中的包袱。
“建中王,此時不可。”寒池忽然道, “現在皇城之外奉命前來的是肖南靈舊部, 他們與肖南靈的情義就是與肖家的情義, 就是與肖南芝的情義, 肖南芝是皇上的貴妃。她的立場永遠沒有曲直, 只有利益,她的利益只依敷在皇帝身上。”
孟紹泠一身冷汗,不錯!
孟紹濂注意到了紹泠手中的包袱, 眼中開始發光:“許寒池,建中王手中的東西, 可是朕一直在找的?”
寒池點點頭:“正是。”
挾持下的孟紹濂顯然一震。
“你們都給朕退出子青殿。”皇帝的這個決定, 讓所有人面面相覷。
“皇上!”曹維商道。
“不必多說, 朕心中有數。”孟紹濂道。
帶着人退出子青殿,曹維商遇到了積極趕來的肖南芝, 兩廂一謀,皆是焦急。
“將你的親兵也退出去,朕有話要說。”孟紹濂對着紹泠道。
孟紹泠有些猶豫。
“你怕什麼,朕在許寒池手上,生死不過一瞬。”孟紹濂道。
摒退親兵, 院子裡只剩下皇帝、建中王, 許寒池和文依。
這樣的局面, 是這四個人誰都想象不出的對峙, 戲劇般地呈現在眼前。
“皇上, 有話可以說了。”許寒池覺得此時需要儘快走,皇城周圍會聚集越來越多的兵力, 到時想走比登天還難。
孟紹濂一笑:“許大莊主不會看不出,今時今日,你插翅也難飛出這皇城了吧?就算你挾持了朕,就算你殺了朕,你也一樣是死。你不怕死,但是……你也不怕文依死嗎?就算顧文依死不了,到時候,這江山和顧文依恐怕就都是建中王的了。”
這一招,狠急,任誰都會動搖。
可惜,許寒池沒有,一貫的風輕雲淡:“那也不錯,江山歸了正主,文依……建中王要比陛下強上幾分,至少至情至性。”
“至情至性?”孟紹濂苦笑,目露恨意,“成爲天下之主,至情至性?何等奢侈?”
文依也明白了現在的情勢,今天自己與許寒池、孟紹泠大概就要死在這裡了,走到寒池身邊,文依道:“若是你死了,我必不獨活。”
文依手中沒有砝碼能讓許寒池活下去,除了僅存的一點點希望,孟紹濂仍放不下對自己之情,自己將寒池的生死與自己捆綁在一起,或許還有一些渺茫的生機,可是現在紹泠來了,帶來的江山可能易主的天崩地陷,自己這一點僅存的希望似乎都要破滅了。
三個人的心思都在飛速地轉動着。
孟紹泠忽然笑了,笑得不可抑制,彷彿是看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你們三個人在這裡互相猜測拉鋸,都沒有人問問我是來幹什麼的嗎?”手持密旨,紹泠迎風抖開。
孟紹濂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的密旨,頭上的汗淋漓而下,這樣的東西如果讓外面的人看到,就算是自己的士兵重重圍住了皇城,就算是今天眼前的三個人都死了,孟氏子孫旁系簡直多如牛毛,他們怎會允許一個外人坐着他們的天下,這一場浩劫必會來到。怎麼辦?決不能讓他們看到這張密旨,絕不可以!
“孟紹濂,你聽着,若是你今日肯放他們走……”紹泠悽然一笑,“我便將這張密旨給你,從此,再沒有人知道你的身世。”
此話一出啊,許寒池,顧文依,包括孟紹濂全陷在震驚之中。
“王爺,不可,此旨一毀,王爺性命不保。”文依急道。
孟紹泠望着顧文依,半晌輕笑:“謝謝……你們可以爲了我回來,我爲你們死上一次,有何不可?”
孟紹濂凝眉不語。
“紹濂……”建中王目光清澈。
孟紹濂擡頭來看他,這個一直被自己看做弟弟,一直幫助自己,努力維護自己,和自己一起鬥敗了太后,保住了自己江山的人,現在正用那樣清澈的眼光望着自己。
“從來沒有人和你爭,若是想爭,你是不是孟家的孩子,這天下由誰傳承,又有多重要?生在帝王家,我們都有我們的無奈,被禁錮被束縛,看着自己的母親在爭鬥中殞命,看着自己喜歡的女子嫁給別人,只是爲了可笑的此消彼長……我一生想得唯有眼前的女子,你除卻江山,想要的怕也只有這一人吧?可惜……她想要的既不是坐擁江山的你,也不是本該有江山的我,而是許寒池,一個以一己之力護大陳江山黎民的人。”
孟紹泠悽然而笑:“放他們走吧,毀了密旨,就算他們說什麼,也沒有人會信。至於我……便前往大理,有生之年……永不回朝!”
思量在孟紹濂的頭腦中來回,眼光投向文依,是初見時的喜悅,罷了……自己終是不捨。
“就算朕肯,外面文武百官皆見你們謀反,怎能放過你們?”孟紹濂道。
“這有何難,皇上可以英明神武,將我們全都囚禁起來,之後……暴病而死,這不是皇宮中最常見的死法嗎?”紹泠道,“至於我們去了哪裡,皇上不必擔心。”
良久沉默,孟紹濂點了點頭。
孟紹泠大步走到了子青殿的蓮池邊,手中一把鐵鑰塞入了一個看似天然的石孔,地上顯出一道向下的石階。。
“你先下去,我們隨後就來。”紹泠道。
文依點頭,走了下去,洞中黝黑深邃,文依一直向前。
“好了,你現在可以毀了密旨了。”孟紹濂道。
紹泠搖頭:“寒池,你放了皇上吧,和文依一起離開。”
寒池收起星芒,閃身來到地洞口。
“等等!”孟紹濂道,“這裡有一粒‘忘生丹’,你吃下去,朕才放心。”
許寒池拿了過來,放在口中嚥下,探身下了地道,這是毒,頸上煙骨沙沙作響,寒池進入山洞運氣將丹藥吐了出來。
走不多時就看見了等在那裡的文依。
紹泠沒多久也跟了下來,三人無話,快步向外走去。
走過一處轉彎處,紹泠道:“稍等,我要轉換一下洞口,以便若有追兵,會被引到另一個方向去。”
果然,以手翻動壁上之土,身後洞穴立即被封死了,只聽土壁之後有石頭開合的聲響,想是另一個方向有洞打開。
紹泠一笑,三人繼續向外走,這一走,就走了很遠,看到光亮的時候,已是漫天星斗。
“我們出來了。”紹泠道。
“這是哪裡?”文依眼中都是光彩。
“我們已經在長安的郊外了。”紹泠笑道。
“這是洪土娘留下的密道嗎?”文依道。
“嗯,是的。”看着高興得雀躍的文依,紹泠目光眷眷,“是我母妃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娘留下的。”
文依一驚,洪土娘,竟然是……
“當年母妃獲罪,一家株連,我姨娘被流放途中,遇到流寇,失散在了那木措赫邊境,便在人家做了丫鬟,陰差陽錯,到了姚淨姿身邊。”紹泠微笑,“只是姨娘沒有告訴我她所知道的一切……我想,姨娘也是希望我可以平平安安度此一生,江山,是誰的,不是誰的……已經不重要了。比之大陳,我更願意在大理吧。”
忽然之間的無語,在紹泠的訴說之後……
寒池拍了拍文依的背,自己走到遠處的一棵樹下,坐了下來。
“貢嫣已經在無荒城等我了,還有什麼話要和我說嗎”紹泠輕鬆笑道。
文依沉默。
“若是沒有,我……走了。”紹泠健朗而笑。
“嗯。”文依似乎有好多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
走了兩步,紹泠轉身回來:“你想說的,我都知道。只有一件……”文依點頭,笑中帶淚。
“若是當年,‘育淑’之時,你沒有出宮,而是……而是遵照父皇的旨意嫁給了我,如果你沒有遇到許寒池……”望着文依,紹泠笑道,已不由眼眶發紅。
“我們……會相遇、相知,相守一生……”文依一由眼淚落下。
紹泠含笑點頭:“謝謝,謝謝你。”
文依微笑。
伸手觸碰她的頭髮,紹泠哽咽:“走吧。”
漫漫長夜孤寂,子青殿的燭火通宵地燃着……
孟紹濂獨自靠在椅子上。
七凰屏風的繡片在地上燃起的火盆裡化爲灰燼,連一個邊角都沒有剩下。
大陳豫章六年,芙妃陸芙甄晉位西宮貴妃,端婕妤封端妃,青貴人產下一女,晉位青婕妤。
而東宮貴妃肖南芝因閔柔有嘉,姿華德重終是位列中宮。
建中王攜貢嫣郡主回國,繼承大理王室,從此再未回中原……
人們在喜慶與平安之中迎來了隆冬之下甜美的新春。
從皇宮裡出來,許寒池帶着顧文依去了江南,行走于山水之間,文依常常會發愣,也總是喜歡寫寫畫畫,卻從不給寒池看她寫了什麼。
“若是有一天我找不到了你了,我要怎麼辦?”文依摸了摸寒池的臉,笑道。
“你就在原地等我,等我回來找你。”寒池捏了捏文依的鼻尖,“每天腦袋裡都在想些什麼?”
“想很多,只是想着想着就想不起來了……”文依笑容清淡。
寒池一笑,將文依攬在懷裡:“沒關係,我們有很長時間可以慢慢想。”
“嗯。我知道。”文依覺得溫暖而安全,沉沉睡去。
趁着文依睡着,寒池每天都會看看文依白日裡寫的字。
離開長安,寒池第一次看到文依滿頭是汗地努力寫着什麼,覺得奇怪,趁着她睡熟來翻看,知道了那日掙扎間,文依被強迫吞下了‘忘生丹’。
三個月間,顧文依就會忘記所有的事情。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文依的記性越來越差,卻越來越努力地記着什麼,直到今天……
“我的記性越來越差了,‘忘生丹’正在起作用,我不敢去嘗試解藥,因爲我發現,我肚子裡有了一個小小的生命……”
有神醫之稱的齊魯生就在不遠的姑蘇城裡,寒池打算趁着文依睡着去把他接來,看看有沒有辦法解得了忘生丹毒,連讓他看看,他們剛剛擁有的寶貝是否安好。
天微微亮,寒池就回來了……齊魯生喘着大氣:“哎呀,這麼着急啊,還有什麼我治不了的病,不用這麼着急!”
寒池一笑:“有勞了……”
輕輕推開門,顧文依不在。
寒池轉到後院去找,沒有找到……
寒池圍着整個鎮子找,沒有找到……
第一片雪花兒落下來,寒池找遍了來路,
第一支新芽萌發,寒池找遍了去路,
第一朵荷花開放,寒池回到了顧府,
第一片樹葉落下,寒池回到了洛陽……
雲沱河,落葉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