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那惡劣的按壓在她傷口處的涼薄指尖,像是故意要折磨她一樣,力度不輕不重,不至於傷的她半條手臂都剁掉,卻也是叫她如何也忽略不掉那股銳利的刺痛,一點一點的透進心底,跟血液一起,流遍全身,不寒而慄。
赫連煊卻只涼薄望了她一眼。
“知道痛嗎?知道痛的話,就別下手這麼狠……”
清冽語聲,聽不出什麼喜怒的繞在赫連煊的脣邊,一字一句,迴盪在偌大的空氣裡,微帶薄繭的指腹,卻在這個時候,直接攀上那滲着鮮豔血色的傷口,停駐在上面,彷彿只要輕輕一按,他全身的重量,都會毫不留情的壓上她的左臂,狠狠撕裂。
夏侯繆縈只覺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不受控制的顫了顫,下意識的就要將落在他股掌之中的手臂縮回來,但男人又豈容她逃開?一雙灼烈大掌,只更緊的將她扣在他的掌心裡,粗糲的皮膚,隔着染血的衣衫,摩挲在她的傷口上,或輕或重,似有還無。
“只此一次……”
低沉嗓音,幾乎僅容兩個人的聽聞,從男人薄削脣瓣間,毫無預兆的響起。
夏侯繆縈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只下意識的擡眸,望向他的視線,一時之間,根本來不及反應。
沉默,似水一般劃過。
就在夏侯繆縈幾乎想要放棄,不再追究他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的時候,卻聽男人薄脣輕啓,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夏侯繆縈……爲着另一個男人,這麼傷害自己……只此一次……若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本王保證,無論那個人是誰,本王定會讓他傷的比這重百倍千倍……”
清清冷冷的一把嗓音,像是輕飄的羽毛一般,融進夏侯繆縈的鼓膜之間,似夢似幻,如真如假,分不清,猜不透。
夏侯繆縈只覺自己的半邊身子,剎時之間,彷彿被人拋進了熊熊燃燒的烘爐中,熾烈的火苗,舔着她周身的每一處血脈,炙燒着她的靈魂,溫暖而灼傷;另半邊身子,卻彷彿墮進了一記千年不化的雪窖之中,冰冷的觸感,像是噴涌而出的海水一般,抵上她的心頭,緩慢而沉重,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毫不留情的將她狠狠淹沒……下意識的望向面前男人的湛湛目光裡,有着太多的情緒,連夏侯繆縈自己都觸碰不到,在這一剎那,除了靜靜的凝視住他,她似乎什麼也想不到了。她能夠清晰的聽見,大片大片荒蕪的時間,正迅速的從她耳畔,一掠而過,將她狠狠甩在身後,而她,就停在這裡,停在原地,停在男人冷冽的視線裡,像是被施了定魂術一般,挪不動腳步,困在此地,萬劫不復。
赫連煊卻是眸色幽深,似將她眼角眉梢最細微的波動,都一併收歸眼底,上了鎖,落了枷,而映在他瞳底的這一道單薄美好的身影,就是他的戰利品,是他想要標記的禁臠,不允許任何人的染指……“你聽明白了嗎?夏侯繆縈……”
清幽嗓音,像是天邊緩緩壓下的厚重烏雲,暗沉的氣息,在女子瞳底籠罩下巨大的陰影,彷彿他的方寸之間,已是她的整個世界,逃不開,也躲不掉,心甘情願的墮落。
夏侯繆縈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但千言萬語,在這一剎那,卻如鯁在喉,堵在她的五臟六腑之間,纏纏繞繞、兜兜轉轉,太多的情緒,說不清,亦道不明,混沌的攪在一起,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宮,牢牢將她困在裡面,辨不清方向,找不到前路,也尋不到退路,無能爲力,不知所措。
詭譎的沉默,在兩人相對的視線之中,迅速的劃過,時間,在這一刻,似乎被拉扯的極長,牽引的是誰的心跳,又是誰的癡惘,絲絲縷縷,糾纏成殤,漫延似海。
凜冽的寒風,吹得帷幔獵獵作響,在靜謐如墳墓的車廂裡,顯得異常清晰。
轉眸,夏侯繆縈下意識的向窗外望去,被冷風吹起的車簾,掀開了一角,外面的風光,瞬時透了進來,飛掠的景象,流水一般穿過她的瞳底,像是抓不緊的某種執念,任她拼命睜大了雙眼,卻也看不清。
厚重的烏雲,像是拉扯的巨大幕布,從天際壓下來,將底下的一切人與事,都牢牢罩在裡面,誰也掙脫不掉。翻飛的雪花,就在這個時候,已一種詩意的姿態,撲向大地,毫無預兆的,揚起漫天飛雪。
“下雪了……”
在這一剎那,夏侯繆縈彷彿渾忘一切,眸中除了那些飄蕩的白色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
被男人拽住的手腕,不自覺的從他溫暖的掌心脫出,掀起的帷幔,似將整個世界都攤開在她的眼底,如此的清晰,卻又如此的朦朧,整個世界,彷彿除了那些翻飛如柳絮的積雪之外,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的存在。
凜冽的寒風,被飛奔的馬車,帶的愈加猛烈,剮在人的臉頰之上,有如刀割,漫出生生的疼,冰冷的空氣,在這一剎那,連呼出的氣息,都彷彿一併凍了住,寒意從四面八方積聚而來,透骨入肉,叫人如此的清醒。
夏侯繆縈聽到自己輕聲開口,有如自言自語一般,幾不可聞:
“冬天來了……赫連煊……”
伸出的掌心,有輕巧的雪花,落在上面,很快便被體溫融化,小小的一灘水,沾溼着乾燥的皮膚,沁出絲絲的涼意,握不緊,也留不住。
赫連煊靜靜的望住她,瀲灩寒眸,沉着天地間無邊的飛雪,掩蓋了一切景緻。
夏侯繆縈醒來的時候,天色還是一片矇昧的灰暗,溶溶冷月,掛在遙遠的天際,灑落一地寒霜似的銀光,映着窗外薄薄的一層積雪,明亮的有些刺眼。
夏侯繆縈需要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待在哪裡。熟悉的溶月居,有叫人安心的溫暖氣息,絲絲縈繞在她的鼻端,熨燙着她仍有些混沌的思緒。
事情是怎樣的呢?她記得,整整一夜,她都在幫然夕雪解毒,之後,身心俱疲的她,與赫連煊一起往煊王府回來……一路上,兩個人爭執了許久,然後,下雪了,誰也沒有說話,沉默的坐在奔馳的馬車之上,再後來,她似乎不知不覺間睡着了……醒來,已是此時此刻這番情景了……夏侯繆縈甚至記不清,她是怎麼回的煊王府,又是怎麼回的房間?
身體還帶着脫力的疲累,軟綿綿的提不起什麼精神,夏侯繆縈捂着仍會有些發昏的腦袋,又在被子裡又賴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跳下了牀。
腳尖剛沾地,厚重的房門,已被咯吱咯吱的推了開來。
“公主,你醒了?”
看到她,小丫鬟明顯一喜,房門也顧不得關,便向她家公主迎來。
夏侯繆縈也不由笑了,過了一忽兒,方纔開口問道:
“我睡了多久?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小丫鬟眨巴眨巴了眼,然後脆生生的回道:
“公主,現在已經是寅時三刻了……”
夏侯繆縈忍不住暗歎一聲,揉了揉發燙的額角。
“這麼說,我差不多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昨天她往回走的時候,天才剛剛亮,很顯然,自在馬車上莫名其妙的睡着之後,她這一覺直睡了差不多十二個時辰……問題是,她完全不記得中間發生了什麼。
但穗兒顯然不知道她家公主現在所思所想,自顧自的開口道:
“是啊……公主你餓不餓啊?你一天都沒有吃飯了……王爺不讓奴婢打擾公主你休息……”
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因爲那不經意被人提及的“王爺”兩個字,不由自主的重重一跳。夏侯繆縈聽到自己嗓音有些乾澀的問道:
“赫連煊?是他送我回來的嗎?”
不自覺的提起的心臟,在喉嚨口砰砰亂跳着,夏侯繆縈不知道這麼沒出息的緊張之感,到底來自何處,壓也壓不住,真叫人沒耐何。
穗兒卻是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回道:
“對啊,公主,你一聲不響的就跑出了王府,還徹夜未歸,是王爺一大早抱着你回來的……當時你窩在王爺的懷裡,睡得可香了呢……”
夏侯繆縈忍住想要翻白眼的衝動,瞅了瞅這唯恐天下不亂的小丫鬟,她用說的這麼叫人想入非非嗎?
不自覺的腦補着當時的情景,夏侯繆縈突然覺得本就混亂的一顆心,似乎跳的更快了些,攀藤的熱度,像是猝然而起的一把烈火一般,從骨頭縫裡直燒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說不出來的滋味,溫暖而奇異。
“他有說什麼嗎?”
半響,夏侯繆縈彷彿才找回言語的能力,卻不知在期待着些什麼。
小丫鬟搖搖頭,“王爺只說讓公主你好好休息,公主沒有睡醒之前,誰也不能打擾……王爺將公主放下之後,就出去了,再沒有回來……”
不需要費勁,夏侯繆縈也能夠想象出當時的情形,吩咐這番話的他,一定是面無表情的吧?將她仍在牀上的他,一定是頭也不回的就出了這溶月居吧?
至少,他沒有趁着她睡得人事不省,將她丟出奔馳的馬車,將她凍出個好歹來,不是嗎?他肯屈尊抱着她回府,已經是他能夠做到的極致了吧?
夏侯繆縈無所謂的笑了笑,陡然醒覺,自己這都是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他不過就是做了一個正常的男人,都應該做的一件事,她就迫不及待的在這裡各種心思恍惚了,夏侯繆縈,你可以再沒出息一點嗎?
搖搖頭,將心底那些盤旋不去的,有關那個男人的種種嘴臉,毫不留情的踢了出去,夏侯繆縈望望窗外的天色,其時,夜色已慢慢的褪去,徒留半明半滅的晨曦,掙扎着從厚重的雲彩之中,灑下點點虛弱的流光,天,就快亮了……四肢百骸,仍舊有些軟綿綿的,夏侯繆縈很清楚,救然夕雪的時候,耗了她許多的心力,想必需要好好的緩一陣,才能夠完全恢復。
不知道然夕雪現在怎麼樣了?雖然她已經將她體內的毒,逼了出去,但她依舊傷勢較重,身子虛弱,得好好調理一番纔是;還有慕淮安,且不說那些內傷,單隻他左臂上那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就得十天半月之後,方纔能夠穩定下來……嗯,一會兒,她可以去找他們,看看他們怎麼樣了……主意已經打定,夏侯繆縈頓覺一顆心,似乎卸去了某些沉沉的重量,着實輕鬆了不少。
“穗兒……”
轉頭,夏侯繆縈輕聲一笑,開口道:
“我餓了……吃完飯之後,我帶你出診去……”
脆生生的一把嗓音,在涼意沁人的清晨,像是一汪滴答滴答的泉眼,輕拂過圓潤的雨花石,盪漾開綿延的漣漪,千絲萬縷,經久不息。
泠泠語聲,餘韻還在空氣裡,悠悠流轉着,卻有另一道冷冽嗓音,毫無預兆的斜插、進來,截斷了一切未知的波瀾,清晰的撞進夏侯繆縈的耳畔,說的是:
“恐怕今天除了一個地方之外,你哪兒也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