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願 三 且笑紅塵 青豆
北方少雨水,並不曾經過這樣的災變,暴雨下黃土被沖刷,許多道路毀得不成樣子,不過到了這座山前,路卻修繕齊整,是因爲山中有廟宇的關係。
一輛馬車被遺棄在道路邊,有一個人影支着傘,慢慢的拾級往山上去,流水順着青石,從他腳邊流過,濡溼他衣襟下襬。隱隱的,似乎合着雨聲,有鈴聲輕輕的響着,好久不曾響起的,悠揚如歌的,飄渺細碎的。
從山腳處就能望見滿山的紅葉,還沒到時節,本來是依然青綠的,卻因爲連綿的陰雨,慢慢變紅了。這其中有楓,亦雜着其他會變紅的葉子,不同的紅,班駁陸離,伴隨初秋的森冷,在山石嶙峋的道路上瀰漫開來。
好一片美景!
北方到處是連綿的荒原和野草,山上全是石頭,這座山卻如天地靈秀的化身,滿山綺麗茂密的樹,遠遠望去,一片連一片,好似那個地方。
是啊,小和尚沒有說錯,桃花集和這裡果然很像。
如果到了深秋,紅葉遍染之時,恐怕也和那處一樣,美得如同仙境一般。可是,蒼涼的北面的天空,始終不可比曾經桃花遍地,繁華如錦的那片山林田園。
哦,那裡說起來,就是我的家鄉麼?而這裡則是他的家鄉。那是兩個地方,天涯之彼端,就像佛所處的地方,人叫它作“淨土”和佛的觀望的地方,人叫這地方做“紅塵”。就像縱情快意屬於我,無慾無垢屬於他一樣,淨土所在,容不下紅塵。
且待我來細看,怎樣的美景擔擱了你,讓你永遠也不想回來?
透過重重的雨幕,一切看來都是青灰。天氣可真冷是這種熟悉的寒冷,就像浸在大河的波濤中時所感覺到的,他平生中僅僅有的寒冷的經歷。
油傘遮不住的雨,溼透了行路人的絳衣,寬寬的衣袖裡伸出白皙細瘦的手臂,彷彿山中遺藏的玉,水慢慢從手掌流過,流下手肘,滴落在腳尖。
擡頭望去,山門在茂密林從間,好象很遠,可是聽見了早課的鐘聲,又覺得好近了。
那天,他還記得,小和尚也這麼拾級而來,聞着琴,一面聽他渺茫的唱着歌,一面慢慢走到了破敗的山寺門前。
那日天氣初晴,碧空萬里,風動林梢。
他拿出了那人的琴來,拂拭上面的灰塵,用它來迎接客人。那琴好久不用,音律亦不準,於是他邊唱邊調。他所會的東西也不多,只有故人教的小曲兒,一首《笑紅塵》,無人擊節,無人飲饌在旁,那是多無聊的唱,教人怎生得受?
紅塵多可笑,多可笑,輪迴何其苦,何其苦,那癡情實可拋,實可拋
生於此世上,便註定要受苦,便註定要爲情所累。啊,好個苦,你怎麼笑它?
那日,他怕他不來,亦不知他來又如何?這個客人是許多年後的第一位,不知道爲什麼,又是一個苦修的傻瓜。
那時候到底是想着誰呢?好象是期待開了蓬門的是故人,依舊風流倜儻,沉穩睿智的眼,牽扯一身白衣,如同多年之前他離開的時候;卻又有希望冒失撞進來的是那少年,星子一樣的熱切的眸,身上裹着灰色的布,卻擁有最美豔的蓮花。
他只期待寂寞山中,好有個人做伴。妖怪原也是孤獨的,只是九百年了,他未承認過一次,他大概是越來越像個凡人了。
唱着唱着,等着等着。原本的玩笑,真正變成一場離合悲歡。天意。現在都已經到了這個田地,你爲什麼還來呢?妖孽問自己,可是,他怎麼能管住自己?他本來就是妖,知道不該卻要做,恐怕是天性。
他在這石頭的山路上行得甚是辛苦,爲虛弱的身體。可是他沒有停步,不由的就是要去,縱然山裡這麼的冷。心口有一點點的星火。
要見他,就要見到了那個狠心的小和尚。見了要如何,他沒想過要什麼……要那人的心麼,別癡心妄想……那麼不要了,就只見上一面。
“奉桃我,還又仇怨未了。”口是心非的傢伙哪裡是仇怨呢?這仇怨他報不了,無從算起啊只是想見見他罷了,且問他是不是真的恨他,恨到忍心殺了他。
想到要見他,就疼痛起來,這身體,不,是這胸口,什麼時候開始的?
捫着微微跳動的地方,奉桃苦笑,到底在什麼時候?他迷途了,找不到歸去的路,只能走了這一條,和這人糾纏。宿世的冤孽,非要他償還不可,哪怕輪迴往世。 走到了路的盡頭。
山門開敞着,寺中人多數出外去平撫災厄,留下的恐怕很少,即使從門望去,也非常冷清。
知客僧看見這個客人,有點驚訝,只覺得這少年旅客很是清俊,彷彿神仙天女一樣的容顏,只是面有病色,好不可惜可憐身上絳衣樣式古雅華貴,卻沒有隨從,這樣的訪客實在少見。
他唱了佛便來相詢:“施主有何事,小僧去通傳。”
“紅蓮行者在嗎?”陌生客人一開口,才知是個男子,那聲音輕柔,甚是好聽。知客僧本受命一律拒卻來訪的,卻不由自主點點頭:“行者在現下該叫主持了,前幾日,師祖剛剛圓寂,如今便是這位師叔祖接掌,”說罷又頌一聲佛,雙手合十。
客人微笑,點點頭道:“我卻不知……這是樁喜事,我該向他道聲賀,煩勞師傅去通傳,便說故人來訪,問他可想再聽聽《笑紅塵》那首曲兒。”
知客僧撓撓頭,覺得此事甚是古怪,不過幾日裡寺中由於災厄未平和主事圓寂的原因愁雲慘霧,新主持亦是冷口冷心的模樣,實在該是來個客人,好教這寺裡多份生氣纔是。
那風流蘊藉的年輕訪客,支着傘,靜靜等在門口,好似淡淡的含笑,只是臉也太青白了些。
知客僧道:“我且去問問,您在這亭裡稍歇。”說罷自己過意不去,因爲不許閒人進入,對這貴人樣的少年太簡慢了。
“知道了,你去罷。”少年便立在避雨亭中,目送知客僧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