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願貳

[還願]貳

空蕩蕩的房間。紗窗籠著一室的青蒙雨意,朱漆的欄杆才只漆了小半,房子已經要搬空。

金獸吐檀香,把辛辣漆味包裹得嚴絲合縫。

往屋中間看時,一地紅浪,輕的厚的薄的重的,綢棉絲麻混淆散亂,各有各的動人心處,給揀選了半日,似乎終於選定了其中一幅,剩下的便拾掇在旁,不去理會了。

獨自憑欄的那一個,他支肘望著欄外池塘,皓腕蒼白,紅衣如血。

他的身後,遠遠坐著個著孝衣的青年,用最哀憐的目光看著他。

“還要些什麼,我吩咐他們去辦?”

“已經夠了……剩下的就是你,你可把我的話都記住了?”

“記得。”

“不恨我嗎?”

“我不會恨你。”青年有些澀然地回答。

“惟獨饒你一人,不報復嗎?”妖孽嫣然邪魅的一笑,青年顫抖了一下嘴脣,卻被冰冷的手指撫平。

“是個聽話的孩子。”妖孽靠在他的肩膀上,青絲鋪灑那人滿懷,青年只呆呆的僵坐著。

“聽我說,我此去再不會迴轉,不要想著我。”

青年一雙臂膀,顫抖著伸來,正要盈掬,紅衣人兒已經離遠了。

“常家郎,我這便走了……莫要想我,不然可有苦頭吃。”妖孽回眸笑道。

怎會不想?明明知道他不能不想!這傾國傾城的妖怪!

當初見到他的時候就有些知曉,他必定不是人!人間哪裡有這樣的無端豔冶,入骨嫵媚?直到老父貪戀美色,後暴死中夜,他就猜想這少年是否狐狸變的?就在老父死的那夜,少年跑入他的書房,意圖勾引。那何嘗叫勾引呢?只一個眼神,一個微笑,書生就知道自己是逃不過。只是書生的性情酸腐,百般忍耐,硬是推少年出門。

老父身死,頭七,侍妾二人在守夜時暴斃。書生知道是誰人所爲,卻將事情隱瞞,只說是殉夫烈行,但是終於還是無法瞞住。

未及老父下葬,家中六房妾侍已經死盡!

鎮上傳得沸沸揚揚,常家少爺卻獨不信,像是中了邪一樣一力迴護這個“義弟”。

那一天,少年在夜半走到他牀前相就,儘管這宅中盛傳少年作祟──可是書生沒逃過他的誘惑。 該恨他纔是,這是個殺人的妖孽,可書生偏戀這少年入了骨,即使違逆倫常,背卻禮教,忘記一門仇怨。

“我知你是狐精,你要滅我常家一門,我由你,但你要記得,我死後常氏的這樁案子就瞞不得官府,你不可留在此間,否則定遭不測。現在世道紛亂,朝廷中下了嚴旨掃滅妖邪鬼怪,你這樣的妖怪,即使有神通,也萬萬小心!” 常家這少主人,不推拒不害怕,說了一席癡傻糊話,然後愛憐的將少年擁入懷中,少年的身子是消瘦冰冷的,讓他頓時滿腔的心疼,無可轉圜,把父仇忘得乾淨。

少年聞言卻一怔:“書呆子!!”妖怪旋即不屑的站起身來,倏忽間就離他遠了,留下曖昧的甜香。

書生道:“怎麼?我見你這幾日精神愈加不濟,可是因爲沒有活人生氣?那你又爲什麼不動手?”

狐狸展顏一笑,少年的任性模樣,他伸指戳中他眉心:“常家郎,常家郎,難道奉桃是飢不擇食的孤魂野鬼?我要死,何必再多傷一人性命呢!且饒了你罷!”

說罷轉身。

“你說你要死了?” 書生那語氣似乎是極端哀憐惋惜的,又帶著不敢相信,書生長嘆:“你是不是還有心事沒了?”

狐狸停步,窗外雨聲急驟,他一軒劍眉,幽幽緩道:“奉桃一生,本沒有任何事足可掛懷,卻有樁仇怨沒了結,很是心煩。”

書生垂下頭來:”我想,你七日連殺七人,也是到了萬般無奈的地步,既如此,我願爲你這樁心事聊盡薄力……這條性命不用你饒過,便給了你。”

狐狸皺起軒眉:”這不著你操心!”

說完便轉身出門去。

“別走!奉桃!我願舍卻所有,只求你莫要撇下我,我如今已經家破人亡,你去何處,我跟著你便罷!”書生踉蹌地撲上,輕易的截住了他。

奉桃苦笑:“如今我連走脫的能力也無了?”

既然被識破,反是好說話。

常家連死七口的事情,常家的這個少主人一味隱瞞搪塞,傾巨財封了府縣官吏的口,不令追究上報。

妖怪卻說,他就是等著人來捉的。

常生分說其中厲害,如今四處皆警,被懷疑是妖邪的人不經審問,一大半就地格殺——假妖怪尚且如此,真妖怪哪裡有活路?

妖怪聞言嘆息一聲,突然說他要走。

明明是妖怪,卻沒能耐飛天遁地,只叫他準備了車馬行轅,這一置辦,彷彿是回鄉省親般從容,問他去處,妖孽只是含笑。

我走後,你就遷往他處居住,否則易受牽連。

雖則你想爲我死,我偶爾爲善,卻要把好人做到底……你不準死!

妖怪衝他笑著,臉色青白,目如星子。

書生神爲之奪,絞盡腹中學問,想形容他的俊美,卻只得出”人面桃花”這四字來,不知道爲什麼,他覺得這形容並不好,桃花不復豔麗嬌紅,卻是悽楚的白,花開一季,零落成泥。他竟說要一去不回!

奉桃交了吩咐,一頭未束的長髮隨風起舞,糾纏額際鬢邊。

妖孽原本是天地之精,幻化人形,人間不見白頭。

他從何說起再不能相見呢?明明,明明……

可是書生始終也沒問他要去往何處,只因爲那妖孽說過,這不著他來操心。

單單一句,什麼都不可說了。

這妖孽饒過了他的性命,卻恐怕要牽累他一生的情根深種,那又何嘗不是比死更深的苦楚?

望那清俊背影踏入車駕,漸行漸遠。

書生知道此生與這妖怪緣分且盡,短如朝露,踊望難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