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士信與程知節二人算是不打不相識了。
雖然在羅士信投軍的過程中,其實是把程知節當成了一塊驗證自己武藝、獲取蕭銑和房玄齡信任的墊腳石;但是事情過去之後,兩人與秦瓊結伴南歸的途中,隨着性情相投,這些小過節也就揭過不提了。
諸位看官千萬別因爲羅士信這樣的猛人投軍居然還有人懷疑他的能力,便覺得不可思議。事實上在科舉充分滲透到社會的各個角落之前,取士不僅看門第履歷,也看年紀資歷。歷史上羅士信要到大業九年秋,張須陀第二次擴軍以對付長白山三賊王薄、左才相和孟讓的合力進犯齊郡時,才投奔的張須陀,當時的羅士信不過也才十四歲。當時張須陀一開始也是嘲諷羅士信如此半大孩子,連鎧甲都穿不動,如何能殺敵?最後被羅士信披上兩套沉重的鐵鱗甲後上馬奔馳一圈,給活生生打臉之後纔算准許羅士信投軍。
如今的歷史已然被改變,細細算來,大業這個年號是提前了一年使用的,所以現在的大業十年只是相當於歷史上的大業九年。或許有人覺得因爲各種事件都相應提前了,那麼羅士信投張須陀的時間也應該提前纔對——但是這裡頭卻忽略了一點,那就是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因爲蝴蝶效應的加速而提前,但人的年齡是沒辦法加速成長的,羅士信十四歲投軍都要被人質疑那麼多,就算張須陀擴軍的事件提前了,他也沒法提前投軍——總不能讓別人相信一個和秦舞陽年級一樣的小傢伙吧。
有時候,年紀的問題就是這麼致命。以至於蕭銑都沒有想到居然如今濟陰郡還能逮到這麼一個野之遺賢的情況下,意外收穫了這麼一個將來的猛將之才。
閒言休絮。卻說蕭銑忙着查問了江東七郡民情、並且視察了他原來親自交託武士彠督辦的重點工程之後,時間已然轉入了大業十年的四五月份。這一趟自北歸來。蕭銑的兵力擴充了不少,自然要重新立營駐軍、大搞基礎設施配套,纔好好生安置這些北來的士卒。羅士信和程知節這些新招募的勇士當然也都進了新的駐地駐紮。
給這些北來的士卒新準備的駐地在丹陽郡的京口縣,也就是後世的鎮將。conad1;這地兒正好是丹陽郡和蘭陵郡的交界。而且江南運河從此經過,便在這裡的金山洲一代匯入長江,與隔江的江都瓜洲渡相望。不過縱然是在大運河修通之前,京口也是扼守南北的要隘所在,凡是南北割據的時候,無論三國還是南北朝都是南朝屯兵要地。
三國時陶謙著名的強兵丹陽兵,便是在京口、丹陽等地攫取的兵源,後來這地兒歸屬東吳之後。也很是在孫氏手下發揮了精兵兵源的作用。到了南北朝,東晉著名強軍北府兵所在的北府,也就是這個地方,此後歷代綿延。如今蕭銑即將在此割據而後北圖,自然也要討一個彩頭了,何況這地兒本來就重要,正對着江北的王世充地盤。
有大筆錢糧支撐的情況下,基建自然搞的快。蕭銑幾乎是僱傭民夫直接在京口縣以南、丹陽郡治以東的田園溼地之間整頓了一下直接造了一座可以容納十萬人規模的新的小城,約莫在後世的丹陽和句容之間,名字沿用北府。只是時間倉促。又沒什麼太高的防禦需要,所以城牆便因陋就簡只弄個一丈高的土牆便算完事兒,倒是內中的校場、軍營屋舍搞得很是嚴整。工料都花在了刀刃上,即不讓士卒太享受而墮落,又可以保障休息住宿和飲食被服,鼓舞好士氣。
羅士信和程知節都是在北方吃慣了苦頭的,張須陀的地界是如何窮困他們縱然沒有在其手下做過事兒,卻也是門清;現在看蕭銑如此錢糧豐足,兩三個月就起了城池,而且條件如此之好,也是瞠目結舌。他們倒不是不知道江南富足。可是在他們印象裡,江南再富足也就是開皇末年北方發展全盛時的狀態罷了——
當然。這個北方應該是指的關中,而非齊魯、河北。因爲在有隋一朝,只有關中是在無戰爭的情況下安穩發展了超過四五十年的地方,從北周到隋是內部政變而非血戰的改朝換代,而北齊亡國的時候齊地和河北可是遭到了戰爭的嚴重摧殘的,所以至今也不過是開皇年間二十多年的恢復,此後又走了下坡路,被楊廣殘害。算來齊魯比江東提早走出戰爭陰影的時間,也就十年上下。
但就算這麼算,以他們腦中意淫的關中地區的富足程度來推算對比;如今蕭銑治下的江東至少從官府的財政收入和可支配錢糧角度來說,都已經可以完爆關中了——如今這天下,哪有地方官敢這麼花錢的?
羅士信年紀小,沒什麼閱歷,住進北府兵駐地不過三四天,看着不僅吃住都好,連兵器鎧甲都開始翻新,到手的東西都着實精良,欣喜之餘,也有點心裡發毛。conad2;一日趕上飯點兒,逮着機會便問程知節:“程大哥,你說這蕭經略對咱這些將校士卒倒是都不錯,可如此灑滿花錢,該不會是個殘虐百姓的官吧。”
程知節一邊啃着一大塊東坡肘子,滿嘴流油,幾乎顧不得回答羅士信的問題。
在北方這些年要吃牛肉也還是吃得到的,而且因爲亂賊太多,對生產的破壞太大,百姓被逼沒法耕作的話,有時候不得不殺了作爲命根子重勞力的耕牛來吃。反而是羊肉這種原本應該作爲主要正經肉食的食物因爲物資短缺更難找到。程知節在濟陰郡的日子裡和鄉黨結寨自守,雖然情況好一些,一年也就吃幾頓狗肉打打牙祭。
到了南邊,才發現南方人居然還有專門養豬給人吃的,很是詫異——北方窮到不行的人也吃豬肉,但是這個時代的人不會特地去養豬。因爲特地養豬的話,成本比養羊還高,畢竟這個時代地多人少。羊只要吃草,所以只要有不能長莊稼只能長野草的原野丘陵便能養住一些羊;而豬是不吃草的,百姓少量養豬隻是用排泄物和雜碎去養。比羊更零成本,但一旦擴大規模。人畜的排泄物和其他雜碎不夠豬吃的,那可就要實打實掏飼料了。
然而,蕭銑治下的百姓,居然真個在亂世中都能有這樣稠密的人煙聚集,絲毫沒有此前持續半年的劉元進之亂而長久一蹶不振。地少人多之下,加上南方缺少草原,竟然反而是養羊變得不經濟,百姓有專人養豬。
當然最不可思議的。還是居然豬肉那種原本在程知節眼中臊臭不堪的食物,居然可以做成東坡肘子這種奇香撲鼻,一口下去一嘴油膩的美食。別的斯文人或許還追求個肥而不膩,程知節這樣的夯貨可是一點不在乎。
好不容易把一個肘子狠狠一擼,擼剩得只有一根棒骨,程知節才慢悠悠回答羅士信:“蕭駙馬對百姓如何,咱來的日子還短,看不明白也是有的。conad3;可是這百姓都能夠有老弱婦人無力種地的便養豬過活,你說這江南的百姓日子還能過得差麼?若是過得差,飯都沒得吃了。誰有這個閒工夫去吃肉?要我說,蕭駙馬能斂財倒是真的,可江東人過得差我老程第一個不信。至不濟。那也是江南人太富,所以蕭駙馬如此斂財治軍,百姓都還承受得起。”
羅士信一聽果然有理,但隨後便被更大的不可思議震住了:難道江南真的富到了這種程度?
北府兵營地裡是設了伙房食堂的,軍官們都在一處吃食,哪怕平時訓練任務不緊張的時候也是如此。旁邊的人一開始都不在意他們的悄悄話,也和他們二人不熟,所以沒注意到。此刻卻是秦瓊從外頭進來,一看到程知節也在。便取了飯食徑直走過來了。二人一看連忙給秦瓊讓了座——雖然程知節和秦瓊在山東時就有些交情,羅士信這些日子也漸漸和秦瓊親近起來。但是畢竟秦瓊在官軍中多了五六年的資歷,如今已經是郎將了。和二人的旅帥身份差了三級,秦瓊可以和他們稱兄道弟,他們卻不能失禮。
兩人原先正聊着那個話題,秦瓊來了也少不得接下去,只是變得委婉一些。秦瓊不用幾句話就聽懂了他們的狐疑,很是輕鬆地笑了笑。
“二位賢弟初來江東不久,看來還不知道蕭駙馬的治民理政之才,以及武先生的‘民不加賦而國用足’本事。
江東之地雖然在蕭駙馬當初以辭官向陛下力諫之下,有資格試行了租庸調法。不過租庸調法最多也就是讓富庶的郡縣多收兩到三倍的稅賦錢糧而已,不可能超額得太多。而且要對等地免去徭役,甚至兵役。蕭駙馬如今給咱新建的北府營,用的民夫都是官府管口糧僱來的,還額外略微給民夫些米糧布帛養家。這麼大的開支,要說靠租庸調法額外聚斂的這點財富哪裡夠用?自然是別有門路了。”
秦瓊略微思忖了一下,把他那個盛滿了豬排湯餅的粗瓷大海碗放在木桌上,拿起桌上的一個小黑陶瓶子,指給羅士信、程知節二人看。
“這鹽,二位賢弟總熟吧,比北地的如何?”
“着實是好鹽吶,小弟在北方從未吃到過如此潔白如雪的鹽。而且縱然是軍中服役的,執掌軍需的行軍司馬哪裡敢讓直接把鹽罐子丟在軍官的伙房裡讓自個兒加?咱這種粗夯漢子,每日流汗如流水價流,吃得自然鹹,逮着機會還不可勁兒地自個往湯餅裡頭擱鹽……呵呵,說句丟人的話,剛搬進這營裡頭兩天,小弟和程大哥可是吃得鹹的不行,只怕過幾日這鹽用盡了便沒人補上。倒不是咱沒眼見,實在是北地吃不到這樣好鹽。”
秦瓊一副搖頭嘆息,又似乎想到了什麼陳年糗事一樣,就好像他當年剛如鄉下人進城時一樣也趕過類似的丟人事一般。隨後才說道:“便是這鹽,如今這事兒在江東也這麼大陣仗了,凡是稍微在公門裡混的,瞞也瞞不住。某也不怕告訴二位賢弟,這些鹽名叫平湖雪鹽,若是兩年多前,也就是朝廷第一次討伐高句麗失利那陣子,便只有吳郡市面上才找得着。然而又過了一年,到去年最後一次出征之前、也就是蕭駙馬平了劉元進那陣子,已經發展到江東七郡各處都是這種雪鹽售賣了,而且蕭駙馬在本地也着實把這些番鹽直接充入官鹽,對上只要繼續給朝廷納稅便可。到了今年,淮南王世充的地界,以及江西那些地方上,都已經被這種雪鹽賣過去了,更別說淮北杜伏威雖然是朝廷死敵,與蕭駙馬也交戰過,但是這些越是朝廷管不着的地方,此類買賣就越多。二位賢弟是南下得造了,若是再過一兩年,鐵定孟讓、左才相、翟讓李密的地界也都是這些鹽了。”
羅士信還沒反應過來,程知節卻是江湖經驗老道,聽秦瓊如此說,馬上說道:“那蕭駙馬就是靠這個海外番鹽的貿易,直接聚斂瞭如此之多的錢財。營造這新城、還重金養兵、器甲精良的麼?”
秦瓊終於撈到在老同鄉面前顯擺的機會了,大手一揮:“光靠這雪鹽怎麼夠?賢弟可知道,光是某身上今日這身前胸整塊精鋼的重甲,便要多少貫錢麼?賢弟可知道,蕭駙馬給馮孝慈馮郎將的陌刀營翻新的陌刀,又要多少一杆麼?光靠雪鹽怎麼夠,雪鹽充其量只夠蕭駙馬額外開支的三成光景。剩下的還要靠這大批的木棉布料、蘇湖等地百姓織的緞子——如今江東的民戶,但凡是有個新式織機的,日出寬幅緞子兩三匹的都有,比咱齊郡老家的可要多出七八倍之多——他們連紗線和繅絲都不用自己紡。這些東西某也只是略知道個大概罷了。總之蕭駙馬讓百姓生財的本事,我等總歸是不可能看明白的就是。”
秦瓊說得感慨,卻不知羅士信其實根本沒有聽完,自從秦瓊開頭那句吹噓了他今日新領到的鐵甲之後,羅士信便兩眼放光地盯着秦瓊身邊帶來那個大包裹,似乎可以透視過布料,看出裡面的東西一般。
“誒,賢弟你這是……不是愚兄小氣,這玩意兒你看了,只怕就放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