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遷延了個把月,除了和沿途的張須陀、王世充聯絡接洽,便是在經過通濟渠、邗溝的時候和不安分的山東賊軍以及淮北杜伏威麾下小股部隊糾纏。回到江東的時候,已然是大業十年三月仲春時刻了。
呼吸着江南仲春香甜的新鮮空氣,蕭銑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
他終於到了可以獨當一面的程度了,即使楊廣還或者,但是如果他還想再製約自己的話,就會發現已經尾大不掉了。如今他就算立刻扯旗造反,至少也可以做天下亂賊當中實力最龐大的一股,當然他現在還不會這麼做,畢竟朝廷還沒有對他表現出威脅。
但是不管怎麼說,大業十年,再回到江東的土地上時,這裡已經是鐵板一塊,別的勢力針插不進了。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只愛戴帶給他們和平和免除徭役、兵役的蕭大使或者說蕭經略使,而對於朝廷的好感則欠奉。
到了丹陽,蕭銑便趕着召見了被他委以治理地方工作的魏徵、杜如晦等文官,並召集各郡的地方官員述職,查問他離開江東去高句麗平叛這一年來的地方情況。
因爲劉元進是前年年底平叛的,而且殘部剿滅的情況很是良好,所以蕭銑走後這一年,軍情方面基本是很穩定的。杜如晦是善斷果決之人,自從蕭銑決定採納長孫無忌的升級版租庸調法、也就是讓百姓自選納稅免兵役與超期服役免稅拿軍餉的政策之後,杜如晦這一年來在江東執行得很是徹底。武有沈法興等人助力演白臉,財有武士彠調度籌措不至有缺、快速建立了官府的公信力。
一年下來,長江下游流域的富庶數郡百姓都拜託了兵役,充分投入到了農業和手工業生產之中,居然讓此前因爲劉元進之亂而損失的人口勞動力短板很快被補足了回來——雖然人口數量是短時間無法徹底恢復的。但是等效的勞力卻是已經夠用了。相比之下浙南山區和閩北建安郡的百姓則涌現出了不少百姓因爲侷限於土地貧瘠等原因不願意從事農礦業生產,形成了職業軍人勞務輸出地的雛形。整個社會分工秩序儼然,已經逐漸形成了慣性。
花了個把月處理這些雜務。conad1;瞭解地方情況之後,蕭銑便把重頭戲放到了他離開之前交辦的幾項重點工程上。想看看一年種田種下來效果如何。
……
首先他最關心的自然是煤、鋼兩項的建設情況了,所以第一站便是去吳郡長興縣和宣城郡的姑孰查看鐵礦和鐵廠的建設。
離開了一年多,當初蕭銑平定劉元進離開時還只有十幾部大水車、兩座兩丈多高土法小高爐的長興煤鐵基地,現在已經完全變樣了。西苕溪兩岸的堤防足足修了十幾裡地長短,上游已經用攔水壩蓄起了兩丈多高的水頭,讓相對變湍急之後的水流充分沖刷着上百座大型水車,有鍛工的,有別的工序的。一派繁忙景象。
而小高爐的數量也增加到了十座上下,每日間歇性地黑煙滾滾,幾乎沒法隱匿這一帶在幹些什麼勾當——高爐的黑煙,自然是每隔幾個時辰投料時放出的;高爐鍊鐵,相比於此前時代的傳統鍊鐵,最大的優勢便是投料出料循環進行,也許一批鐵礦和還原劑從頂部投入爐膛後需要好多天才能從底部變成鐵水或者膠狀軟鐵流出來,但是因爲爐膛容積巨大,可以每隔幾個時辰投一批、放一批,所以遠比傳統工藝產量大得多。中間反應階段對人力的使用也少許多倍,間接有利於保密的進行。
除了數量和規模方面,這一年來長興縣的煤鐵基地在一些技術細節上也頗有進步。土法小高爐的耐火磚材料在前面幾座試點的樣板上積累了經驗之後。配方愈加成熟,蕭銑視察之後,發現基本上最新的耐火磚可以做到約莫一千三四百度都不變紅變軟,自然從側面強化了小高爐建造時的理論最大高度和容積。
衆所周知,高爐鍊鐵的生產效率和爐膛的容積是成正比的,而高度則決定了鐵礦在爐膛內沉降反應的充分程度,可以讓出鐵後的雜質儘可能少——當然了,這個時代的鐵材要想達到鋼的質地,還是要用炒鋼法或者剛剛初具雛形的灌鋼法處理的。在鍊鋼階段。蕭銑並沒有什麼能耐去開掛,畢竟這個時代的基礎技術落後導致的短板太多。很多是沒法彌補的。蕭銑此前在鍊鋼階段唯一給將作監工匠們的指點,也就是強化了蓄熱爐。conad2;把鼓風時鼓入的風先加熱成熱風,僅此而已,而最終的反應生產環節和普通灌鋼法並無區別。
蕭銑視察完技術情況之後,就逮住隨行考察的心腹武士彠,查問了一番原料供應和產品去向的問題。武士彠很是門清地回答了蕭銑的全部問題。
“主公,如今咱這邊的鐵廠,用的礦全部是西邊姑孰縣運來的鐵礦石,只是泥炭用的長興縣本縣出產。主公交代咱關注的朱涯島西邊的那個大鐵礦,如今高士廉高通守一直在幫襯咱遮掩勘探,但是畢竟到現在也只有一年零三四個月,往返又路途遙遠,至今能夠找到礦脈已經很不錯了,至於燒林開路、破除昌化江中妨礙行船的暗礁等事情,如今咱讓嶺南的海船隊從林邑那裡擄獲了不少奴隸開路,已經死了幾千人,但是至少還要一兩年才能形成產量。
要屬下說,當初主公非要打朱涯島鐵礦主意時,無非是江東七郡本不產鐵,不得不捨近求遠而已。其後既然王世充都幫主公把姑孰鐵礦弄到手了,也沒必要非如此堅持。姑孰的鐵礦也是六朝時東吳便發現了的,後來東晉、南朝四代都頗仰賴這處鐵礦籌建軍備,與北朝抗衡,礦石質地着實是不錯的。”
蕭銑笑着擺擺手,沒有反駁武士彠的意思,他知道中國大陸上所有的鐵礦有四成的純度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已經是很不錯的優質礦了。畢竟哪怕是兩三成的那些貧礦,也有人不得不採。但那是這個時代的人沒見過六成以上丰度礦場,見識淺薄導致的。蕭銑兩世爲人,哪裡能不知道馬鞍山和石碌鐵礦的差距所在?不過武士彠一年多下來南邊的還不見成效。也讓蕭銑稍微冷卻了一些,若果真是基礎設施太難搞定大批量量產,到時候就只能用石碌鐵礦的礦石來精煉一些上好的精鋼,只給精銳部隊籌措裝備時用即刻。大路貨的部隊可以依然用馬鞍山的成熟礦藏,只要別的技術跟上了一樣可以比別的軍閥領先代差。
既然放過了鐵礦原料的精益求精,那麼要想在將來新軍的裝備上形成優勢,便只能在後續的兵器製造工藝上花點功夫了。從鐵廠出來,蕭銑便在武士彠引領下走進一批批水車作坊。參觀按照蕭銑原本的設想營建的水力鍛造作坊。
作坊裡,是一臺臺打擊力量在數噸乃至十幾噸級別的重型錘頭,對着下方一批批放在凹模內固定好方位的薄鐵葉反覆碾壓、擡起、擊落。conad3;原本需要鐵匠手工完成的活計,如今借用了水力的穩定輸出,着實可以省掉不少人力,並且保障質量的一致。
鍛錘起落的間隙,一個工匠上前把一批放在凹模內的鐵葉連同模具一起抽出來,又把一批等待鍛打的厚鐵片連同另一組模具飛快地塞回去,剛剛做完這一切,錘頭又轟然落下。看的蕭銑也是心驚膽戰:這時代可沒什麼傳動的離合器。要讓水車驅動的鍛錘停下來,要麼只能指望水流沒了,要麼只能卸傳動鐵鏈。極是繁瑣,所以也只能讓工匠們這樣冒險操作。若是一個不慎,便是血肉模糊的下場。
武士彠卻是沒有那麼悲天憫人,似乎放到後世絕對有做富士康或者別的血汗工廠老闆的潛質。他面有喜色地拉過工匠剛取出來的模具,從上頭摳下一片魚鱗狀——確切地說應該是圓角矩形的鐵甲片,迎着火把的亮光一照,隨後指給蕭銑看。
“主公且看,這些甲片皆有青光,乃是按照主公交代的冷鍛之法鍛造方纔有此色澤。如今尋常朝廷將作監、軍器監的工匠們鍛造鐵片時。受限於人力,不得不將鐵料灼燒紅熱。然後再鍛打,如此雖然可以鍛去雜質。變冷後卻還有些變形。咱這裡用水力的鍛錘鍛打,力道是人力百倍,才能不經加熱就鍛,而且依然可以鍛打到比坯料薄數倍。
出來的甲片咱都試過,着實與尋常不同,連綴成甲後,腰引弩過了五十步外便不能穿透,強弓更是二三十步都不能透。而且哪怕是腰引弩的箭矢可以近距離透甲,只要弩矢的材料用的是朝廷尋常的鑄鐵箭簇,那麼透甲的時候箭簇也會倍鐵葉崩壞捲刃,縱然入肉也無非是靠衝力傷人罷了。”
武士彠說着,一揮手已經有守衛的士兵們擡來一個木樁架子,把新鮮出爐的甲葉貼上去,等效進行一個強弩射擊的模擬實驗。蕭銑目睹全程,果然一如武士彠所說,犀利非常。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外行人看一塊鋼鐵材料,哪怕是具有現代科學常識的文科生,也只知道看成分、雜質,但是又有幾人知道哪怕相同元素構成的鋼材,用不同的加工工藝加工成型,對性能的影響也是巨大的。熱鍛打和冷鍛打最大的區別便是冷鍛可以讓內部應力充分釋放,機械性能更強,結構更緻密。
當然,冷鍛要想使用,最大的瓶頸倒還不是人力鍛打和水鍛在力量上的大小差別,更在於力的持續性和衝擊性上的差別——如果直接幾十噸的力是瞬間衝上去的,就像衝壓工件的模具被衝孔那樣的話,鍛造鐵甲的鐵片早就崩斷了。而鍛壓需要的是一種持續而均勻的受力,讓鋼鐵扭曲的同時,不因爲脆性而被崩斷。
總的來說,長興縣這邊鍛造出來的甲片,就算不能超越19世紀拿破崙的胸甲騎兵或者一戰時候的波蘭翼騎兵使用鋼甲的質量,但是顯然已經完爆了宋代青唐羌的瘊子甲。
而且鍛壓用力均勻帶來的還有一點好處,那就是讓甲葉因爲衝擊力崩斷的概率大大下降了,所以可以把單片甲葉做得更大。
事實上,古代中國和其他東方式鐵甲,諸如青唐瘊子甲之類,在甲片莫氏硬度方面是超越了西方鎧甲的,但是古代中國人不懂得使用機械力來完成均勻用力的鍛壓,終究讓中國人沒法造出大塊面積的板甲——因爲兩寸見方的小鐵片被重錘反覆打不容易折裂,但是如果超過一尺的鋼板要均勻鍛薄數倍的話,靠一錘子一錘子敲顯然是不可能的,一個不留神哪裡有厚薄了或者金屬疲勞就廢了。而瘊子甲之類的魚鱗甲巔峰之作,在戰場上雖然被直接從甲葉位置擊穿的概率極低,但後世身着瘊子甲的宋軍或吐蕃軍高級將領依然有不少戰場上被敵軍弓弩攢射陣亡的例子,覆盤下來基本上都是被密集的箭雨逮到了魚鱗甲的穿孔連綴部位等薄弱短板之處。
相對而言,意大利米蘭的工匠們可是從15世紀就學會了使用均勻出力的水力鍛錘來捶打質地較軟的金屬、用於製造金銀幣了。最多不到一百年,這項技術就被用在鍛壓軟鋼上頭,形成了米蘭板甲的最終華麗形態。
如今,蕭銑麾下的匠作們普遍用上了水力鍛造,另一個好處便體現出來了,那也是蕭銑此前沒有預料到的,便是有些工匠在嘗試使用新鍛造機械鍛造傳統護心鏡的時候,有些工匠獵奇心起,試圖挑戰一下新工藝下加攻的護心鏡尺寸極限,結果這一試不要緊,居然就弄出了幾乎可以包含大半胸腹面積的護心鏡。只可惜這玩意兒本來是按照護心鏡設計的,所以弧度曲線等人體工學設計基本沒有,要不然的話活脫脫就是一塊拿破崙時代的法蘭西胸甲騎兵的片式胸甲了。
蕭銑看完剩下的成果,心中着實大喜,對武士彠毫不猶豫地吩咐:“以後鍛造鐵甲,就把朝廷的明光鎧、山文鎧式樣按照這個改!護心鏡再調整一下,做成弧形的,越大越好!最好整塊可以蓋住前胸和上腹,其餘部分需要保持關節活動靈活的,再用普通魚鱗甲片便成!”
如是說着,蕭銑心中似乎已經看到了他那中西合璧的胸甲騎兵雛形已經出現了,到時候他手上有秦瓊羅士信一撮猛將,正好發揮他們的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