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大曆十七年先帝冥壽,按例命全國齋戒,自皇帝詔令下,官吏一月,百姓三日,誠心禮拜,戒食犖腥,禁止一切遊樂。宮中招來高僧爲先皇禮懺營齋,設水陸道場。上至太后下至皇子公主皆需叩靈跪經,晨昏憑弔,一向沉靜的皇宮中此時變得無比喧鬧,宮裡面數百僧人、上下官員、全部的宮女內監,個個忙得暈頭轉向,昏天黑地。

先帝所居舊宮大殿即爲設水陸道場處,入眼只見金線織就的黃色緞面上繪滿了梵字經文,鋪天蓋地掛滿堂上。細如遊絲的香菸繚繞在殿內,一衆皇子公主們都在殿內叩拜誦經,這一場法事要持續一月。這些高貴的皇親貴胄,要同這些寺廟裡的僧人一般,不能回殿,不能休息,只能食白粥,並且晨昏爲先帝誦經。如錦繡公主這樣嬌貴的人,哪裡吃得了這種苦,受得了這種罪,臉上的肅穆又能維持多久,時日一長,誰知道她嘴巴里唸的是經還是抱怨。大家都累,大家都忙,誰顧得了誰。連太后尚且需要在清寧宮內守三十日的冥壽禮,更何況身爲先帝血脈的皇帝勃長樂。只是他傷勢不能讓人知道,還要跟着衆人一道勞心費神,着實是受罪不少。

萱兒看着這些人忙進忙出,看着僧人們念讀祭文,看着勃長樂謹守祭禮,一絲不苟,極盡哀思。她雖然明白,他是真傷心他早逝的父皇,是真的追思他的功績,他所表現出來的一切都是發自肺腑,可是那又如何,萱兒心裡是一點感情都不會有,既不會爲此動容,更不會覺得他是個好人,他們祭奠的那個人,她沒有見過,非但不是她的親人,不是她的朋友,甚至於還是她的仇人,是殺害她父親,奪走她母親,使得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雖說不至於當着衆人偷笑,但也不會做出一副哭天搶地,極盡懷念的樣子。對比宮中衆多表現出極大追思之意的宮女內監們,她的表現實在過於平靜過於正常,讓勃長樂看在眼裡,也不知道是一番什麼感受。

高僧用着一種低沉、舒緩的聲音在念誦祭文。

大曆元年,高祖皇帝登基伊始,戰禍遠去,百廢待興……

萱兒嘴角抽動了一下,不以爲然地垂下眼睛,戰禍?戰禍可不就是這位高祖皇帝挑起的?是他覬覦別人的妻子,妒恨人家幸福和樂的家庭,戰火是他點起的,歷史是他改變的!

高祖一生勤儉,以身示則。秉持仁義爲治國之本,良善爲做人守則……

仁義?良善?他做的哪一件事稱得上仁義良善?他背棄舊主,奪人妻子,毀人全族,害得她沒了父母,沒了親人,連棲身之地都沒有,這位皇帝有什麼資格受人超度,根本就應該下十八層地獄纔好,萱兒的眉梢跳動了一下,暗暗詛咒這個鬼皇帝在地獄裡,上刀山下火海進油鍋被雷親還要被鋸成兩半!

那個聲音還在繼續,高祖爲國操勞,勤勉不輟,通宵達旦,日積月累,終積勞成疾……

勤勉不輟,是整天謀劃着如何對孔家趕盡殺絕!通宵達旦,是日思夜想着如何奪人愛侶!日積月累、積勞成疾,是老天爺總算看不過眼,讓他徹底玩完!萱兒舒心地想着,嘴角翹起,不免有幾分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之感!

她的所有表情,都被勃長樂看在眼裡,他心裡又是怒又是惱,偏生不能發作,全都隱忍下來。一來他不能在衆人面前懲罰她,二來,他根本不捨得懲罰她。別的內監宮女無不戰戰兢兢肅穆以對,就是不傷心也要作出傷心的模樣,只有她一副低眉順眼的小媳婦樣子,可是他分明從側面看到她垂下的眼睛裡的幸災樂禍,和微微上翹的嘴角!他又生氣又憤怒,偏偏又知道根本不能怪她,任何人換了她的位置,若是還能爲先帝誠心禱告,那纔不是真的瘋了就是全然傻了!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無論如何他還是感到莫名的痛苦,他希望她做什麼,他又憑什麼要求她也跟他一樣傷心難過,父皇是他的父皇,跟她又沒有什麼關係,不,有關係,那是她的殺父仇人,是她不共戴天的正主,讓他真正感到難受的,就是這樣一個不可掩蓋的事實,他跟她之間,絕不可能有什麼感情,她與他父皇有仇!對他……也斷然不會有什麼喜愛,正是因爲清醒地看到了這一點,才讓他如此憤怒,如此失望,如此……疼痛難忍!連帶着看到她的臉都感到憤怒,感到痛苦,感到不能忍受!

因爲他是皇帝,每日還必須處理政務,不能因爲祭禮就耽誤朝政。所以每日祭禮完畢,他還必須處理奏章。只是因爲他的這些複雜的,不能對人言明的心情作祟,他不再親近萱兒,連平日裡需要她包紮換藥的事情都是親自動手,這藥還是小金子偷偷揹着人去尋來的傷藥,每三日需一換,可是小金子是皇帝身邊的內侍總管,逢先皇冥壽自然忙得腳不沾地,這項工作便是萱兒一手來做。皇帝不再親近萱兒,這活兒暫時不能找外人接手,當然只能親歷親爲。

對此萱兒倒是沒有太過在意,橫豎身子是他自己的,他總不會胡亂糟蹋,他不讓她看,她便以爲,應該是傷口癒合了,他不需要她的幫忙而已。

她越是平淡不在意,皇帝心裡就越是彆扭難受,心裡總覺得:朕不說,難道你就不興多問一句嗎?不問朕爲什麼不讓你換?不問朕爲什麼心情不好,心裡難受?可是越是這樣想,他越是明白,她心裡是半點沒有把他放在心上的,他只是根本不明白,既然如此她到底爲什麼還要留在他身邊,到底他身上有什麼值得她圖謀的?難道是爲了報仇纔來接近他?那爲什麼早不來,一直等到這麼多年以後纔來?如果是爲了見太后,她多的是機會,爲什麼他每次去請安,從不見她主動跟隨?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念些什麼,她的思緒裡可有一絲半毫與他勃長樂有關?萱兒的表情越是平靜,語氣越是恭順,勃長樂心裡那根刺就扎得越深越疼,漸漸變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以至於祭禮結束時,皇帝終於病倒了,衆人這時候纔想起,這個在朝堂上鋒芒漸露,隱有先帝遺風的皇帝,畢竟也只是一個少年而已。

御醫小心翼翼走到牀邊,恭敬地彎下腰爲皇帝診脈。片刻後才覺得情形不對,壯着膽子察看了皇帝的神情後纔敢掀開他的內衫露出傷處,一看頓時駭然,驚呼道:“陛下這是怎麼了!”

他一雙眼睛震驚地轉過來看着隨侍在側的萱兒,萱兒還以爲勃長樂的傷勢已經好了,這時候也上去一看,頓時呆住,她的身子不由得一下子冰涼,脊背竄上來的冷意讓她不由戰慄了一下,忍不住去看了勃長樂的臉——她本來對他是視若無睹,毫不在意的,這時候她才發現,勃長樂的臉色蒼白得可怕,滿目痛苦之色,她移開目光,不敢再看,說到底,她並不是石頭做的,不能真的心硬如鐵。眼見那傷口已經完全潰爛,甚至連傷口四周的肉,都已爛成了死黑色,發出陣陣的異味。她這個所謂近身伺候皇帝的宮女,面對御醫的責問,竟然真的是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縱然她想回答,又能說什麼呢?說他爲了保護她免受七皇子的傷害才受了這樣的重傷而不能聲張?說出來也得有人信纔是!她一旦說出口,只怕自己的罪過會更大,會更惹人懷疑,連七皇子的死都要被重新翻出來作文章,那這一切隱瞞不都白費了嗎?

那御醫滿目驚疑之色,剛要繼續責問卻被皇帝喝止:“朕不過是偶染風寒,你可聽清了!”

御醫突然明白這次皇帝單獨招他一人出診的含意,他恐懼地跪下:“微臣惶恐,只是陛下傷勢很重,天氣漸熱,傷口已經潰爛發炎,這樣的傷勢若是不回稟太后,微臣恐怕……”

“住口!朕有什麼病自己最清楚!你開藥吧!其餘一切,不必多言!”

御醫戰戰兢兢爬起來去開藥,勃長樂使了個眼色,小金子立刻跟上去盯着那御醫。萱兒站在旁邊有點不知所措,她雖然不懂得醫術,卻也知道他這傷口的狀況是多麼嚴重,她很難想象,他是如何忍受這樣的痛苦站在祭堂上,便是再鐵石心腸的人,看那傷口一眼,也不忍心再看第二眼。在她看來,這實在是無法相信的事情,她怕傷痛怕流血,推己及人,她更加不能明白,他爲什麼要如此。這世界上有很多心狠的人,只是這些人心再狠,對自己總是寬容的。她不能想象,世界上還有勃長樂這樣的人,就連對待自己,他都是嚴苛冷酷的,竟然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傷口流血潰爛發炎出膿,這是什麼樣的人啊!若非親眼目睹,她簡直不能相信!

對別人狠也就算了,對自己都這麼狠的人,實在是可怕,卻又無比的可憐。接過御醫熬好的藥喂勃長樂喝下,幫他的傷口重新上藥包紮好,萱兒放下簾子想讓皇帝休息,誰知道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勃長樂抓住她的手是滾燙的,所以連帶着她的手背都要捂出汗來,萱兒緊張起來,想要抽出來又不敢太過用力,勃長樂笑起來:“你害怕?”

當然害怕,因爲她實在摸不透這個少年皇帝到底在琢磨些什麼,算計些什麼,她當然是憂慮的,只是這心思卻也不好露出來,因爲她靠近他,本也沒有存什麼良善的主意。勃長樂也不再說話,只是認真凝神看着萱兒,眼睛裡閃過一陣莫名的光芒,像是流星倏忽劃過天際,轉瞬消失不見,他的手越攥越緊,那麼用力,用力到萱兒下一刻都要痛叫出聲,可她忍住了,不過是緊緊咬住自己的嘴脣,不發出任何聲音。她心裡縱然對勃長樂的感情很複雜,但那裡面,卻是一絲一毫的喜歡都沒有的。

這一點,她知道,勃長樂也知道。

他明明都知道,還是不能忍着不能接受,所以他想也沒有再想,將她一下子猛地拉到自己懷裡,傾身吻了上去。萱兒覺得腦袋一片茫然,驚嚇、疑惑都化成腦海中的一片迷霧,矇蔽了她的神智。發呆的時候,勃長樂已將她圈在懷裡,擡高她的下巴,企圖讓她把臉仰起。

嗚……

她意識到他在親吻她的那一瞬間,有一種強烈的厭惡的情緒涌上來,她下意識的便用力去推他,想要推開他炙熱的擁抱,慌亂中她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碰到了他的傷口,更遑論用那麼大的力氣去推,勃長樂悶哼一聲,卻半點沒有放鬆自己的懷抱,仍然死死抱住她,用力地親吻她。

直到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他的動作。萱兒沒有想到自己會真的動手打他耳光,但是勃長樂竟然笑起來,回味似地盯着她溼潤的嘴脣,完全無視那個耳光帶來的震撼效果,“你總有一天會是我的!”

不敢看他那雙眼睛,只覺得那眼睛裡的篤定和執着是如此的可怕!可怕到她幾乎想要立刻從這宮裡逃出去!可怕到她幾乎要將那句話當作一種預言!

結果萱兒還是沒命地逃出來,倒在殿門口喘息不已,她胃裡一陣噁心,難以想象竟然被勃長樂親吻了,雖然她在進宮前作好這樣的準備,甚至於預料到自己要做出某種犧牲,但是事到臨頭,她反而不能接受,更加不能容忍,除了賀蘭雪以外的人碰她一下!尤其這個人,還是勃長樂!

路過的宮女好心來攙扶她起來,她剛剛謝過她,手心裡就多了一張紙條,還沒反應過來,那宮女已經走遠。

是哥哥的字跡!萱兒眼眶一下子溼潤,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張紙條,半響反應過來,偷偷將那紙條塞進了袖子裡,若無其事地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