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直昏沉沉的。到了下午,晴了幾天的洛陽終於下起了秋雨。雨勢不大,但寒意襲人。洛河邊的畫舫不象平日,只有寥寥幾隻,河面上影影幢幢的幾點燈火閃在黑雲下,搖搖晃晃。不知哪隻舫中傳出凌亂的弦管聲和咿咿呀呀的歌聲,迎着風還飄來了脂粉香氣。
靠近橋的柳樹下,泊着一條素淨的畫舫,船頭負手站着一位二十多歲的錦衣公子,氣宇軒昂,一雙眸子寒若深潭,微風細雨,讓他的外衫已近半溼,而他毫不在意,只冷然地看着水面。那孤傲而單薄的背影,在漫天風雨下,有說不出的冷寂蕭索。
艙內,一位蓄着短鬚,身穿皁袍的四十多歲男子獨自盤膝撫琴,徐緩幽咽的琴聲,隱然與河水的波濤遙相應各,直讓人分不清何爲琴音,何爲水聲。
“昊,進來吧!凍了可不好。”最後一個音符在男子指尖散去,他挪開琴,溫和地笑着說。
錦衣公子回過身,點點頭,步進船艙。艙中小几上,茶爐上的水剛好沸騰,公子隨手丟進幾片茶葉,艙內立刻襲滿一股清香。
“唉,可惜了我的碧螺春。”謝明博看着水面上飄浮不定的茶葉,大聲長嘆,“這麼好的茶葉應細泡,哪可以這樣怠慢?”
慕容昊淡淡一笑,“改日我讓宮人再送幾包上好的茶葉給謝先生好了。”
“可是再也尋不到現在這樣的心情。一壺茶,一爐香,伴着河水悠悠,秋風陣陣,便可忘卻塵世凡俗,細細品味,自在感動滲出。昊,你呀,剛從外面回京,就要放下心來,好好享受輕閒,不要身在此處,心念宮中,身在宮中,卻又嚮往宮外。”
“唉,我哪有先生這樣的高境啊!朝中多少煩人的事,想着就心煩。”慕容昊無奈地嘆了口氣。
謝明博微微笑着,拿出茶碗,熄了爐火,倒上兩碗,輕輕推給慕容昊,“記得我初來洛陽時,在酒坊中聽人閒談,說當今的東宮皇太子慕容昊自幼聰慧過人,三歲能念《教經》、《論語》,五歲遍讀《五經》,十歲盡通經義。讀書一目數行,過目成誦,吟詩賦詞,天下無比。太子寬厚仁慈,持成穩重,喜怒不形於色,對下人視同兄弟,情同手足,從不責罰。十四歲時能協助皇帝省理朝政。處事謹慎,明察秋毫。躬親政事,從不倦怠,每日入朝必在五鼓前,守候殿外。飲食衣着從不奢華,還有,太子還是當今天下第一偉岸、英俊的美男子。。。。。。。”
“呵,還有人說太子陰沉如魅,令人不寒而慄。”慕容昊不以爲意地搖搖頭,“別人只看到外象,卻不懂我的心情,才那麼說。先生,你爲何也要這麼說呢?”
謝明博輕抿一口茶,嘆道:“謝某一介布衣,蒙太子厚愛,與太子自去年初冬在茶館中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不才,卻得太子信任。剛纔那一番話,雖是閒談,但也代表百姓們對太子的愛戴。是好事,這說明太子深得民心臣意。是壞事,功高蓋主,只怕皇上會有點擔憂呀。太子,帝王家不比尋常百姓家,青出於藍,卻不可勝於藍呀!”
慕容昊定定地看着茶碗中的茶水,黯然嘆息。
“一直都如履薄冰似的過着,卻還是有多少事防不勝防。先生,我真想做個目不識丁的村夫,守着幾畝薄田單純過日,不要象現今這般日日心累着。”
“可惜你身不由已,你已被逼到山頂,下不來的,不如就先好好賞賞風景吧。”
“行嗎?”
“依謝某看來,皇上現在對太子還沒有設防之心,畢竟你是袁皇后所出,而且皇上只有二位皇子,除了你,就只有六歲的小皇子慕容昱了,他太年幼,和你並不能相提並論,可他孃親潘妃娘娘現在最受寵愛,你大意之心不可有,但也不要太在意。”
“昱呀!”慕容昊喃喃重複着,眼前閃現出一位身着白衣,宛若一樹梨花的窈窕身影。
十七歲的春天,御花園,鞦韆架上那個漂亮的小女子的銀玲般的笑聲讓路過的他失去了心神。
清寒的曉風殘月下,水榭邊吹簫的嬌美笑顏!同遊山光湖畔,共賞風花雪月,相互傾訴,淡而深遠,天真到無邪的誓約。
他一睜開眼,眼前便是她淺淺的酒窩,婀娜的身姿。他總是一個人在御花園中對着鞦韆發愣,盼望着一年四季都是春天,那樣的話,大臣家的千金們便可被邀請到御花園中游玩,她就會坐在鞦韆上,含情脈脈地看着自已,歡快的笑聲也會隨着鞦韆盪漾,充滿了整個御花園。
可是沒想到美夢竟然那麼容易破碎。十九歲時,他承諾她,等他代父皇巡視完邊陲回京就成婚。當他回到京後,她卻被一道聖旨宣進宮中,成了父皇的妃嬪。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爲誰春?
雞皮鶴髮對美豔青春,皇帝對天發盡千般寵溺誓言。從華屋到珠寶、錦衫,全天下所有的美好全呈在她的面前,再加上專寵的夜夜廝守。她很快便懷了孕,次年便生下皇子慕容昱。
皇帝老來生子龍心大悅,對慕容昱的恩寵,愛冠諸子女。凡皇帝心愛之物,全部收藏於潘妃宮中,成爲慕容昱所有。凡慕容昱喜歡的東西,皇帝無一不是即刻取之,送入慕容昱房內。宮中悄然興起,爲博小皇子一笑,不惜學狗學貓。
她在堆砌的繁華和皇帝的縱愛中,淡忘了從前。二人再見,已視同路人。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不過於此吧!
二十歲的他一邊哀悼自已的刻骨初戀,一邊還要安慰陪着父皇打下天下卻得不到父皇關愛以淚洗面的母后,還要恪盡職守地做好一位好儲君。
深夜回到東宮,脫去白日虛假的面具,他變得越來越陰深、苛刻,任何人都激不起他內心的柔情。這冷冰冰的皇宮,這樣怪異的家人,有何留戀?幸好有好友魏國王子拓跋暉的相伴和安慰,他才走了過來。
而他的心從那年起,就再也沒有暖過。
六年過去了,朝野裡忽散佈出一些謠言,說皇帝有心廢太子立新安王慕容昱爲儲君。擁護他的大臣們一下緊張起來,三天兩頭關照他要小心行事,不可惹皇上生氣,他的母后也是日日耳提面命。他自已到無所謂,但正如謝明博所言,他生不由已,已被逼上山頂了,可他卻又不想被這樣束縛住,他想逃,遠遠的,離開這是非之地的京城洛陽。可又能去哪呢?
煩惱時,便換了便裝,拉着謝明博,遊走於京城的大街小巷、酒肆茶室,能夠暢懷便一醉方休,當所有的煩惱都已遠離。
謝明博,是他偶遇的一位學士,學識淵博,氣節清高,幾近相談,兩人已成忘年之交。
而這次南行,旅途之中的例外收穫,讓他寂寞已久的心稍稍波動。想到那個小小的卻一臉仗義的人,他不由地露出笑意。
“想什麼呢?茶都被看涼了。”謝明博緩緩擡起頭,詫異居然在笑,“有什麼好事嗎?”
“先生,你已近半百,爲何至今未娶妻呢?”慕容昊突然問。
謝明博顯然愣了一下,滄桑的面容掠過一絲痛楚,目光轉向雨絲飄落的船頭,“我今生沒有夫妻之緣,孑然一生到老罷了。”
慕容昊知他必有難言之痛,不再追問,淡然說道:“先生不會一人的,我會爲先生養老送終。”
謝明博笑了笑,“謝謝太子的關心,我一介寒儒,自由散漫慣了,你不要太擡舉我,他日,一杯淨土蓋素身就行了。到是,太子,你已年過二十五,與你同齡的王爺和大臣,都已兒女齊膝了,你怎麼。。。。。。。”
“東宮裡侍妾不是有好幾位嗎?”慕容昊冷漠地撇撇嘴。
“呵,那只是你的障眼法吧!這麼多年,也沒聽說哪位侍妾傳過孕事,你可能碰都沒碰過她們”
慕容昊似笑非笑地看着謝明博,“我和先生是朋友,稟性差不移,自然對情愛也沒有興趣。父皇的皇子又不止我一位,你難道怕皇位無人繼承?”
“太子,不要隨意講這些喪氣的任性話語。天賦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你有那麼多百姓和臣子支持,你就不只是一個人,你不知他們在你身上放下多少希望。太子,千要不要讓他們失望、絕望呀!”謝明博拍拍慕容昊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你的處境,現今是有些動搖,但並不是絕境。太子,你需要找些能人義士,賢臣重將相助,那樣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中。”
“做了皇上又怎樣?”他喃喃地問。
“造福百姓,穩固江山。除了你,太子,別人是無法做到的。”當今皇上沉迷聲色,朝中政事全扔給了幾位權臣,朋黨之爭越演越厲,太子肩上的責任重着呢。
“人生在世,真是無法選擇,只得迎難而上啊,先生。”慕容昊無奈地說。
“天命使然,你就不必抗拒了。”
“嗯!”慕容昊重重點頭,今日相談,心中積壓的一塊大石象被移去,他不禁輕鬆了幾份,瞧着船頭雨象小了些,“我陪先生喝壺好茶去!”
“好,好,就當是賠我剛纔的那壺碧螺春。”謝明博是個茶癡、琴癡,聞聽此言,忙不迭地裝好琴,貓着腰,走出船艙。“就去風雅茶室如何?”
“我就知先生心思,我還約了位朋友在那裡,他不僅才華了得,而且琴彈得也不錯。”
“能讓太子賞識的人可不多,你如此一說,我到要見見這位才子了。”
“我保證先生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