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說我是神醫, 只是性格有點古怪。
在未成爲醫師之前,我一直是個喜好用毒的人。南宮家,從來就不缺藥書。而藥有三分毒, 既可治病, 亦可致命。醫者與魔者, 只在乎一念之間。那時的我, 沉迷於各種奇毒的古籍當中, 流連於製毒與解毒的刺激裡,無法自撥。
爹和娘忙於各種事務中,無瑕顧及我, 只派人每日督促我練功。我便日益放肆起來,每次練完功便又躲進房裡煉毒。
那日練完功, 我思付着斷腸草沒有了, 便到山上去打算採些回來。天快擦黑時我下山, 到山腰時就遇到了她。
她用一把軟劍抵住我的咽喉,略顯幼嫩卻強作鎮定地對我說:“揹我下山。”
我解下背上的藥蔞, 看着瑟瑟作抖的她說:“你中毒了。”
她愕然,手中的軟劍“咣”地掉在粗糙的山石上,發出淺淺的低鳴。
她無力地蜷成一團,閉着眼睛揮揮手說:“你走吧。”
我替她把了脈——冰寒入體,遍佈了四經八脈。
她應該是練了什麼霸道的內功, 被內息反噬了。最終我把她帶回了緋月山莊, 用藥幫她緩解了寒毒噬體的痛楚。緋月山莊地處偏僻, 是爹特意選來給我練功的地方, 平時只有負責我起居飲食的侍女廚娘們,
“無憂”便是從那時開始便有了的。
她醒後,很開心地對我說:“你將來一定會成爲一個名震江湖的醫師!”她眼裡波光瀲灩, 看得我心裡一股熱血翻騰不已。
我那時突然就想當一個醫師。
只是我們那時都還小,不知道江湖是個何其複雜的地方。
她便是淽若。只是淽若,還不是後來的洛妃。
和她在一起的那幾年裡,是我這一生中最純粹的日子。我每日練功,苦練醫術,看她練功,和她聊聊天,每月有那麼一日,替她治療體內的寒毒。
直到後來,隨着“無憂”的藥方越來越完善,她已經不需要我的治療,只需服下“無憂”便可。
當時我們都很高興,我還制了大量的“無憂”讓她帶在身上,到最後,我擔心她吃完時我不能及時給她藥,便把藥方和研製的方法都給了她。
有一天,她突然縮在我懷裡對我說:“南宮緋,我要走了。”
我開始慌張起來,問她原因,她卻只是搖頭不說話。
最後,我把一直戴在身上的玉佩給她:“你等我,待你及笄後我便娶你過門。”
她含着淚點頭,手裡緊緊地捏着我給她的玉佩。
只是後來,我再也沒有了機會。我一直沒有她的消息,直到五年後我聽到“崔淽若”這個名字。聽說她被慕容闕的繾綣劍所傷,崔家懸賞重金請醫師。我去了崔家,她果然就是淽若,原來她是崔家的五小姐。她的經脈已經被劍氣絞斷,可是奇蹟地還餘留一口氣,我用盡了所有方法,終於把她的命保住了。但她一直不醒過來,那時家裡出了點事,我不得不趕回去,只好留了藥方給崔家讓他們照着藥方照料她。
她和劍鬼,我卻是不清楚怎麼認識的,卻也聽過他們的事。那時我心痛過,不甘過,可是事實依然是事實。我去質問她的時候,她像是忘了我這個人。那種陌生的眼神,並不是裝出來的。
這次她重了創,醒來後更是完全忘了我。在龍門客棧那晚,我試過想要帶走她,無奈劍鬼一直護在她身邊。再次在柳家莊看到她,她似乎性格也改變了,但依然是不記得我。
也就是在柳家莊,我才知道,她和那個淽若並非同一人。劍鬼後來也發現了,也許是一時接受不了那個事實,把她體內的真氣幾乎吸乾。我一度憎恨着這個搶走淽若的殺手,但那一晚我看着他痛苦的表情,突然就不恨他了,他也只不過是個看不清自己內心的可憐人。
我把她帶回緋月山莊。我是很自私的,與洛妃無緣,便想着也許小若能彌補我心裡的遺憾。劍鬼卻又跟來了,我從他的話裡行間,看出了他是放不下小若的,他卻不承認。
然而遺憾不斷。
小若被帶走了,進了江湖上人人唾棄的魔門——踏雪門。
此後幾年間的風風雨雨,我略有耳聞。即使不親身其境,也能感受到那些血腥——江湖,從來就是這樣。
聽說她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聽說她吃人肉喝人血……
有一天,劍鬼找到我,跟我說了小若的情況,我才知道原來她和洛妃練了一樣的心法。我心裡頓時就沉重了起來,這幾年來的歷練,我對醫術的瞭解又加深了許多。我終於發現了淽若當初忘記我,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無憂”服用過多,會讓人記憶倒退,只記得很久之前發生的事。
劍鬼冷着臉問我:“真的沒有辦法?”
我無奈地苦笑:“要是有辦法,你以爲我還會讓淽若和你在一起,到最後還進宮裡去嗎?”
他沉默。
我看着自己救人的那一排銀針,第一次感到無力。
沒想到,最終大家都被皇上擺了一道。他不肯放過劍鬼,唯恐他會威脅到自己的皇位。洛妃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最後只保住了小若。
我帶走小若時,我問劍鬼還有沒有什麼話要對她說。那時他體內的毒素都被激發了,靠坐在牢中的牆上,氣若虛絲地說:“我曾送過小若一株止血草……”
我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但依然耐心地等他說下去。
“……我娘告訴過我,止血草還有另一個名字——勿忘我。”他輕咳兩聲,嘴角滲出血沫,接着說,“江湖上的人都說我運氣好,生在慕容家,可以擁有別人歇盡全力想擁有的東西……我卻不覺得……”
他閉上眼,面容悲慼,喃喃地說:“我花光了所有的運氣去遇見她,不知道還有沒有運氣,讓她把我記起。”
我黯然。
他用力地睜開眼,拼盡最後一口氣對我說:“求你,讓她無憂無慮地活下去。”
然後,他再也沒有說任何話,眼睛依然大睜着。羿帝在他身邊,輕輕地跪下,合上他的眼睛。
我依然是把她帶回緋月山莊。
洛妃死了,羿帝最終沒有放過慕容家,只聽說慕容闕和嫺姨離開了羿國,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羿國和稗基國的戰事延續了大半年,最終還是羿國勝了。
七個月後,小若纔在一個雨天醒了過來。
我們所擔心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她叫我“劍鬼”。
她的記憶回到了剛從崔家逃出來的那段時間。
聽她叫出那個名字的時候,我全身一震——她終究還是隻記得劍鬼。我想起了臉上的面具,或許……是因爲這個面具……
那一瞬間我幾乎想把面具脫下來,驀地想起劍鬼那句“讓她無憂無慮地活下去”,就把這個想法硬生生地壓了下來。那一刻,我做了一個決定——既然她認定了我是劍鬼,那從今以後,我便是劍鬼罷。
她卻不依不撓地要解去我臉上的面具。
我們同時愣了。我正想解釋,她卻笑着對我說:“呵呵,日間看你臉上這疤痕比那晚看的時候更有特色哇。”
她神采飛揚的樣子,讓我心裡泛起了細密的心痛。
我左臉的疤痕,被淽若在慕容家時用指套劃傷的,我刻意地讓這個疤痕留了下來,心裡不無複雜地想——這也是淽若唯一留給我的紀念了。
崔可薇和慕容徹顯然也被小若的轉變嚇到了,我對他們拼命使眼色,幸好他們都明白過來,沒有拆穿。
也許這樣,她才能真正無憂無慮地活着。
只是沒想到,即使她忘了劍鬼的樣子,卻依然記得這個人。
又到了梧桐落葉的季節,但願,一切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