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的劇痛讓我有了絲真實的感覺, 緩緩地睜開眼,發覺得自己身處牢籠中這一刻,倒也不覺得驚訝。我仰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果然被套在鐵鏈裡。我的手腕不知道什麼時候已被磨破, 這時又被吊在鏈頭的鐵環中, 像被人拿把鏽了的刀一刀刀地割似地痛。
這時, “吱呀”一聲響, 離我大概十步開外的鐵門被打開。
我冷眼看着那個輕袍玉冠的男子,面容沉靜地走到我跟前。
他微笑:“朕來,與愛妃道別。”
“皇上, 民女並非洛妃。”他的笑讓我心底升起一絲惡寒。那種眼神,就像獵人在看他手裡的的獵物那般, 即使獵物如何掙扎, 他也有自信它無法逃離。
他看着我, 笑意不減,卻沒有說任何話。
過了好一會兒, 他才慢慢地道:“朕知道。”
我心下一沉,那股惡寒向四肢八骸擴散開來。
他站在我一步開外,收起了笑意:“朕知道你不是洛妃,但朕需要你是洛妃。”
這句話像當頭一棒,我頓時明白過來!然而手腳都被銬住, 我只能瞪着他。
“門主, 還記得朕在踏雪宮門前看到你的那一晚嗎?朕可是對你過目難忘呢。”他輕笑道。
我無力垂下頭來, 心裡的不甘翻滾着, 卻找不到出口發泄。
“還真是勞煩皇上記掛了。”我低着頭冷笑。那晚看他眼尾都沒有瞄我一下, 還以爲他沒有留意到我。現在想想,我真是太天真了, 我和他的妃子長得那麼像,他怎麼可能見到我還能那麼淡定?!我還真被他那副書生嘴臉騙了,都忘了他是羿國的皇帝,羿朝的開國皇帝。
驀地,下巴被他用力地捏着擡起,我吃痛地“嘶”了一聲。
“這張臉,分明就是朕的洛妃啊。”他皮笑肉不笑地道,“門主,你說是不是?”
“爲什麼?”我平靜地問。已經到了這一步,他是天子,他說什麼都沒人質疑,更何況,我還長了跟洛妃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我只想死得明白。
他鬆開在我下巴上的手,微微地偏過臉,眼神迷離起來。
“朕……我愛她。”他輕輕地吐出幾個字。
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他眼裡的無奈。
我無話可說。他愛洛妃,於是千萬百計把洛妃保了下來,而我,就得替洛妃死去。
我深吸一口氣,對他說:“皇上可以完成民女最後一個心願麼?”
他猶豫了了下,才道:“說。”
“讓我見劍鬼最後一面。”
“準。”他走出鐵門外,招手叫來他的侍衛,耳語了幾句,那幾個侍衛就匆匆地離開了。
獄卒搬了張大木椅進來,他在木椅上坐下,問:“門主可還有其他心願?”
我不說話,只是呆呆地看着鐵門。心願?讓你放了我這算是心願麼?
他倒也不惱,靜靜地坐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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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鬼是被侍衛扶着走進來的,臉色泛青。
“劍鬼!”我忍了很久的眼淚終於滑了下來。
他睜開眼,朝我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小若,我沒事。”
他肩上的箭被撥了出來,纏上了紗布,傷口應該是做過簡單的處理,可是看着他白得發青的臉,我全身就止不住抖了起來。
我顫着聲開口:“劍鬼,我跟你說過麼?”
羿帝這時也看着我。
我看着劍鬼,一字一字地說:“我愛你,很愛。”
他脣邊的笑意漾開去:“我知道。”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這時,劍鬼突然對着羿帝道:“大伯,想必你也不會放過我爹和我娘,你終究是可以放下心來了。”
我被這句話駭住,震驚地看着羿帝。
羿帝臉色一變,沒有說話。
劍鬼笑了起來:“哈哈……本是同根生、本是同根生……”
我被嚇得一口氣哽在胸間。
“爹和娘從來就沒想到要爭您的皇位,您這是何苦?”劍鬼淡淡地道。
羿帝身形晃了晃,隨即又平靜地開口:“你殺了右相,朕自是要秉公辦理。”
劍鬼冷笑:“右相是習武之人,武功並不低,當時劍的功力未恢復,還受了傷,並未將右相殺死。”他說完,定定地看着羿帝。
羿帝的臉一僵,輕輕地眯起眼。
“皇上,右相死後,兵權也順利地收回您手中了吧。”劍鬼嘴笑帶了一絲譏笑。
“呵呵,朕一直都知道你是個聰明人。”羿帝笑得極不自然。
這時一個淡青色的身影閃了進來,羿帝一下子就站了起來,聲音裡透着慌張:“淽若,你來這裡做什麼?!”
洛妃淡淡一笑,朝着羿帝輕輕地側身行了個禮:“臣妾已在此多時。”
這個女人,從來就沒有她進不了的地方。
劍鬼由侍衛扶着,大口大口地呼着氣,又脣微微顫着,額上的青筯清晰地露了出來。我想起他身上的傷,心生生地痛了起來。
突然,她就跪了下來,一身淡淡的青衣輕輕地鋪在地上,她說:“皇上,放過他們吧,都是臣妾的錯。”
羿帝錯愕地看着她。
我也搞不清楚她想幹什麼。
“皇上得知臣妾意欲謀反,卻依然保臣妾性命,皇上對臣妾的恩情,臣妾今生恐怕再也無以爲報。妾心已死,留身何用?她的這條命,是臣妾欠她的。如果不是臣妾……她就不會到羿國來……請皇上成全臣妾。”說罷,她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我聽了,心裡不知是何種滋味。
羿帝緊繃着臉沒有說話,洛妃擡起頭來,轉過身,從袖中拿出一塊清潤的玉佩,對劍鬼道:“此乃淽若深愛之人所贈,慕容劍,是你的麼?”
她問得極認真,我慌了起來。她怎麼會這麼問?!
劍鬼看着那塊玉佩,嘆了一口氣:“不是我的。”
她的失望溢於言表:“嗯,有時我覺得那個人就是你,並認定了是你。可是有時,腦裡總有另一個影子,卻是想不起來……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我呆住。她記不起?這是什麼意思?!我的心跳沒來由地加快,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情況,我努力地回想一切,想找出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可是就是想不通。
劍鬼輕輕地道:“這玉佩,是南宮緋的。”
南宮緋!那個結忽而解開了,對啊!南宮緋!我怎麼就從來沒有想到過他呢!
洛妃神情有點愰惚:“南宮……緋?”她笑着輕輕搖頭,“我是‘無憂’服得太多了,再也記不起了……”那笑裡滿是苦澀。
劍鬼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羿帝也是一臉的震驚。
原來,我們都弄錯了。命運對我們開了一個玩笑,把每個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看着我們痛苦地掙扎猜忌互相殘殺,到最後它纔跟我們說——不好意思我弄錯了。
也許是氣急攻心,我只覺得體內的真氣霎時間混亂了起來,我拼盡全力想壓下卻適得其反。我慌了,驚恐地看着劍鬼,可是視線模糊了起來,一股前所未有的徹骨之寒涌了起來,我覺得自己每個毛孔都結滿了冰……
“小若!!!”
我聽到劍鬼的大喊,卻找不到力氣去應他。
然後就是洛妃的聲音:“皇上,您放過他們吧……”
“不可能。”
“慕容濯,求你放過他們……”
“朕說了,不可能……”
……
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過去的時候,不知道是誰快步奔了過來,往我嘴裡塞進了好幾顆藥丸。瞬間,我鼻間便聞到一陣陣奇香,身體也沒那麼痛了,就是眼皮很沉,怎麼也睜不開。
“崔淽若!你瘋了!爲什麼喂她那麼多‘無憂’!”
“你沒看到她發作了嗎?你不希望她活下去嗎!慕容劍,你是寧願她死了也不想她活着吧!你不想她忘了你。”
……
我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徹底地跌進一片黑暗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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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雨點打在屋頂的響聲吵醒的。
醒來,一個戴着面具的男子坐在我牀邊,牀頭放着一碗冒着熱氣的黑漆漆的液體。
我“噌”地坐起來,縮到牀頭:“我不要喝藥!”無緣無故幹嘛要我喝藥。
“小若?!你終於醒了?!”他聲線不穩地問。
我翻個白眼:“這不很明顯麼?我不醒了難道還能死了?”
他伸向藥碗的手一僵,然後才把碗端起,對我說:“小若,來把藥喝了吧。”
我往後縮:“呵呵,我聽人家說藥都是飯後喝纔好的……來來來,不如咱們吃點東西我再喝吧。”在崔家喝的那些補藥還不夠我“回味無窮”?還喝?我又不是傻子!
他笑:“我剛纔已經餵過你稀粥了。”
我汗:“我怎麼不知道?”
“你睡着了,自然是不知道。”他端着藥向我逼近。
這不睜眼說瞎話麼。
“呵呵,我說你就別客氣了,這藥我自己喝行了,你去忙你的吧,呵呵。”我繼續往後縮……暈!背抵着牆了!
“不看着你喝我不放心啊。”他坐上牀沿。
“我說劍鬼,你不是每晚都有替我運功療傷嘛,那藥擱那兒我等會兒再喝行不?”我無力地作最後一絲掙扎。
他身形一頓,手中的藥碗傾了傾,那滿碗的藥差點兒就灑了出來,幸好他又及時穩住了。
“嗯,那我就放在這裡了,你等一會記得喝。”他的聲音突然就低了下來,把藥碗往牀頭的桌子一放就站起來往外走。
呃,怎麼他這麼低落的樣子啊……
“劍鬼。”我叫他,他卻是繼續往門外走,我連連喊了好幾聲他才停下來。
“怎麼了?”他問。
“我們現在在哪裡啊?我就這樣跟你逃了出來,崔家找不到人送進宮去,會不會找到這兒來?”我有點擔心地問。
他猛地轉過身來,定定地看着我不說話,像被人點了穴一樣。
過了好久,他才說:“這裡是緋月山莊。”
“緋月山莊?離崔家遠麼?”好像,沒聽過啊,我努力想了想……似乎是沒聽過。
“很遠,他們找不到你,放心。”他的聲音悶悶的,隔着面具傳了過來。
我披了一件長長的外衣,下牀向他走去。
“那就好……哇,這裡好漂亮啊!這是什麼樹?是楓樹吧!”我看着門外漫天的緋色,不由得驚歎。
他依然是悶悶地應了聲:“嗯。”
“劍鬼,既然這裡又沒什麼人,你就把面具脫下來吧,隔着面具你的聲音怪怪的。”我說着手就伸了過去,誰知他頭一偏避開了。
這倒激起了我的鬥志,我雙手伸過去朝他的面具左右開弓。折騰了一回兒,終於被我逮着個機會,手一用力就把他臉上的面具掀了下來。
他和我都同時愣了。
他低下頭去:“小若,我……”
“呵呵,日間看你臉上這疤痕比那晚看的時候更有特色哇!”我看着劍鬼臉色那麼不自然,萌生了調戲他的念頭。我不厚道啊不厚道,嘿嘿!
他愕然地看着我。
可憐的娃,都呆了。
這時身後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五妹!”
我轉身,看到崔可薇踩着小碎步朝我飛奔過來,身後跟着慕容徹。得,這傢伙又在裝淑女,照她這種跑法,得跑到地老天荒才走到我這兒來。
好不容易等她來到我面前,我說:“你也逃出來了啊?呵呵,這位慕容公子幫的忙吧。”
她表情古怪地一邊喘氣一邊盯着我看。
“真好,都不用進宮裡去了,不過崔家上下肯定鬧翻了天吧,呵呵。”我深深地吸一口新鮮空氣,那啥,自由真好呀真好。
崔可薇卻是一直不接話,慕容徹替她拍背,她似乎是喘不過氣來的樣子。
我暗暗腹誹——崔可薇你就作吧,有那麼誇張麼,才跑那麼一小段路,至於喘成這樣?
慕容徹別有深意地看着我,我有點不自在起來。
劍鬼說:“先扶四小姐進屋裡歇一會吧。”
慕容徹點點頭就扶着崔可薇進去,劍鬼臉色蒼白地跟在後面……氣氛有點壓抑啊,我只好也跟着進去坐下。
“小若,你先回內室把藥喝了。”劍鬼阻止我倒茶的動作。
“劍鬼,我不喝可以麼?”我死死地捏着茶杯,我渴啊……
“你……”崔可薇突然對着我發了一個單音節,然後就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瞪大了眼看着劍鬼。
慕容徹則是瞪大了眼看着我。
囧……難不成在比眼力?
“我說你們這是怎麼了?”我終於受不住這種詭異的氣氛。
慕容徹說:“你怎麼可以不喝藥?你的身子受過重創的!要知道那繾綣劍……”
“對啊!竟然說這麼任性的話,你的傷不調理好來是會致命的!”崔可薇插話,然後繼續喘氣。
“是是是,你師叔的繾綣劍厲害嘛,我等會兒喝就是!”真是的,不就被一把破劍傷了然後躺牀上兩年多,有啥了不起的。
慕容徹這纔像鬆了一口氣,然後目光深深淺淺地在我和劍鬼之間徘徊。
崔可薇大概是那口氣緩過來了,纔對着劍鬼道:“大俠,你可以教我一招半式麼?”
……
這半吊子江湖客,我真是服了她。
劍鬼微笑着點點頭。
場面漸漸和諧起來,我最終還是無奈地回內室把藥喝了,那叫一個苦啊,苦到眼淚都差點逆流成河了……
等我磨磨蹭蹭地把那碗藥解決完之後,他們都走了。我走出房外,發覺迴廊上也沒有人。反正都沒有什麼事做,我就沿着迴廊一直向左走,木欄杆邊的菊花都開了,襯着楓樹的緋色,別有一番獨特的風味。我走到一扇拱形的大門前時,就看到劍鬼站在石板小路盡頭的一棵梧桐樹下。
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打算嚇一嚇他。他卻忽地轉過身來,淺笑着看向我。
秋日午後的陽光帶着暖意灑下,我眼前的男子彷彿全身鍍上了一層淡金色,他身形挺撥,舒展的眉目讓我突然覺得眼前像鋪開了一幅淡墨山水畫,清越而出塵。
他薄薄的雙脣微張:“小若,過來。”
我心裡沒來由地泛起一股暖意,不由自主地走向他。
我看着微風中搖曳的枝葉,情不自禁地說:“這裡真的很美。”
他笑:“那我們就留在這裡,不走了。”
“真的?”我大喜。
他笑着點頭:“只要你願意。”
“呵呵,我當然願意啊!”這裡怎麼看都是一塊好地兒啊,既然崔家的人又找不到這裡,在這裡宅下來也不錯。
“小若,你知道嗎,我的全名,其實叫凌劍。”
“哦,原來你姓凌……對了,你臉上的疤痕是怎麼來的啊?”
“被動物抓傷的。”
“什麼動物啊,難道是貓?”
“不是。”
“那是什麼……”
“無可奉告。”
“說來聽聽吧……”
……
空氣裡氤氳着若有似無的香氣,陽光透過茂密的枝椏漏了下來,微薰的光線融在枝葉間,照出飛舞浮沉的塵埃,流轉成一片無邊的緋色。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