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死了?”莫牙眼睛裡流露出深深的憾意。
唐曉不動聲色的看着莫牙性情直白的臉,“莫大夫,和唐護衛也有交情麼?”
莫牙先是搖頭,想了想又點了點頭,“他請我喝過酒,一夜長談…就這麼死了,真是…可惜。”莫牙又摸出幾根金針,掀開唐曉蓋着的被褥,刺進檀中,紫宮幾個大穴,金針刺上,莫牙退後了幾步,轉身看見了掛在屏風上的那副金甲。
莫牙記得這副金甲,穆陵帶着馬隊出城那天,穿的就是這身晃瞎少女大眼的金色盔甲,金甲裹身確實威風,不過…莫牙皺了皺眉頭,金子做的又怎麼樣?還不是被猛獸踢掉半條命。莫牙走近金甲,手指按了按金甲下腹凹陷的地方,嘖嘖道:“踢成這樣?該是什麼猛獸?”
蕭妃後怕道:“鑄金所制也被傷成這樣,陵兒,是猛虎麼?”
唐曉低聲吟道:“母妃說的不錯,就是猛虎,追了我們一路,逼到了沼澤地…”
莫牙想說,猛虎再厲害也是血肉之軀,能把鑄金製成的盔甲踢成這副模樣?莫牙不傻,他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疑問句多了,就是給自己找死,不作死就不會死,莫牙摒牢了自己的嘴。穆陵平安回來就是齊國最大的幸事,沒有人會在意他到底被什麼所傷,也沒有會去惋惜,誰爲了穆陵失了性命。
——除了穆玲瓏那個傻棒槌。
等了少許工夫,莫牙一根根挑出金針,邊動作着邊隨意道:“程渲,也擔心殿下安危。她也想來看看殿下,可惜…她病了。”
唐曉沉着道:“程卦師病了?嚴重麼?”
莫牙朝他晃了晃金針,傲嬌道:“忘了我是誰了?我可是莫神醫。”
唐曉依着穆陵的模子低低笑了聲,“有勞莫神醫。”
莫牙收起最後一根金針,轉身對福朵道:“你手裡的方子,把裡頭的血蠍蟲和馬錢子都去掉。方子太溫難見效,太猛…傷元氣的。其餘的,熬了給你家殿下補補,一日兩盅最多,太子年輕,還是得重自愈。”
福朵驚愕的看向被自己揉做一團的藥方,“莫神醫,您都沒看一眼,裡頭有什麼,您都知道?”
莫牙揚脣一笑,“莫神醫,最重要就是當中那個神字。沒什麼事我就回去了,天都快亮了…”
莫牙正要走出屏風,忽的頓住腳步,轉身對牀上那人挑眉道:“殿下,您記得答應過我什麼嗎?剛剛在外頭,您母妃的人和我說——吃了我的烏賊肉,您母妃的身子可好了不少...”
——穆陵答應過莫牙什麼?唐曉沉默的閉上眼,啞聲沉着道:“答應過你的...等本宮好些再說吧。”
蕭妃掩面含着快慰,她越發喜歡莫牙坦坦蕩蕩的性子,久居深宮,人人都藏着掩着,連自己親生的穆陵都自小寡言老成,失去了許多母子間的親密。
蕭妃揮開水袖溫聲道:“福朵,替本宮送莫神醫出去。”
見倆人出去,蕭妃倚坐在兒子牀頭,輕輕拉起兒子的手,壓低聲音帶着一種怪異的口吻,“聽見了沒?莫神醫說,程渲…病了。”
唐曉有些不明白這話裡的意味,他知道穆陵對程渲另眼相看,帶着些舊人似曾相識的情愫,可蕭妃…和自己說這些做什麼?難道穆陵也和母親提起過什麼…
唐曉閉上眼像是有些累,“莫大夫醫術高超,有他在程渲身邊,一定是會安好的。”
蕭妃只當兒子對一切都是冷冷淡淡,和自己談到兒女情長也是這副姿態,蕭妃湊近了些,孔雀綠的眼睛蘊出溫情的深渦,“本宮知道,你心裡有程渲。”
——唐曉心裡微動,沉默着沒有接話。
蕭妃繼續道:“原先本宮覺得,程渲出身寒微,在司天監也纔是個末等卜官,苗子是不錯,卻也需要時日纔可以露出頭角。齊國尚卦,貴族子弟收個出類拔萃的卦女也不稀奇。雖然你是太子,但本宮要是和你父皇提一句…”蕭妃低眉一笑,“你死裡逃生,於你父皇而言,就是破了儲君必遭大禍的兇卦,皇上高興,該是會答應你和程渲的事。做太子妃怕是會遭人話語,暫且娶回來做個側妃…等她生下一兒半女,再扶正就是…”
見兒子不做聲,蕭妃把手伸進被褥,輕輕拉住他的手,“程渲雖然眼盲,但本宮知道你不會嫌棄。最重要的是,你心裡有她。這一輩子,身邊有個真心喜歡的人實在太難。本宮只想你平安一生,快活一生,陵兒?”
——“母妃。”唐曉張開脣,“我初登太子之位,還有許多事要做,兒女情長的事…緩一緩吧。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何況,程渲身邊有那位無微不至的莫大夫…”
“莫神醫…”蕭妃心裡咯噔一下,她雖然和莫牙相識不久,但卻也挺喜歡那個了無心機的少年,“他和程渲…也罷,君子不奪人所好。如果莫神醫和程渲兩情相悅…天下之美多不勝數,本宮的陵兒再挑個更好的就是。”
見兒子臉上露出倦意,蕭妃起身替他拉上簾子,“這幾天,就住在母妃這裡,等大好了再回景福宮,在這裡,本宮…才安心。”蕭妃正要轉身,想起了什麼,又道,“陵兒,等下回莫牙再來,你可以喊人家一聲莫神醫,這是你答應他的,雖然是隨口一句,母妃也替你記着。”
——莫神醫...
簾子落下,唐曉驟然睜眼,黑目溢出精光——蕭妃,福朵,每一個太醫…穆玲瓏…該是都會自己深信不疑。除了…唐曉手心微溼,莫牙。唐曉不知道莫牙看出了什麼,抑或是自己想多,莫牙單純簡單,今天在自己牀邊也是有什麼說什麼的傻氣模樣…看莫牙的樣子,應該也是沒有察覺什麼。
唐曉籲出一口氣,他暗笑自己太過於緊張——莫牙和穆陵交情一般,怎麼會看出什麼破綻?自己,已經是天衣無縫的換走穆陵,自己,現在就是齊國的太子。
唐曉想閉上眼小憩一會兒,他的眼前忽然劃過穆玲瓏哭花了的臉,唐曉才揚起的眉宇忽然哀默的垂下,剛剛涌出的輕鬆喜悅蕩然無存。
——“玲瓏只想…唐曉可以活過來。只可惜…他再也不會回來。”
“我,從未離開過你…”唐曉齒尖咬脣,白齒染上了脣血,吮/吸着自己鹹腥的血水,“郡主,屬下這一生,都會在你身邊。”
——我這一生,都會在你身邊。
莫牙回到客棧的時候,天早已經亮了。
莫牙敲了幾聲門,見程渲不應,推開屋門走了進去。屋裡瀰漫着一股悶氣,莫牙輕輕一嗅,就知道程渲比自己離開時病重了許多。
——“程渲?”莫牙低喊着走到程渲牀邊,見她臉腮潤紅,脣乾額溼,心裡暗叫不好,莫牙的手背貼向程渲的額頭,那額頭滲着虛汗,熱熱的有些燙手。
莫牙趕忙倒了杯涼茶,扶起昏昏沉沉的程渲,扳開她的嘴灌了進去。程渲喝了些,嘴角漏了些,莫牙拾起袖子擦乾茶漬,捧起了程渲的臉,“程渲,你醒醒。”
程渲迷糊睜眼,身子乏的使不出力氣,自己身體一向康健,除了眼瞎,平日連咳嗽幾聲都少有,怎麼說病就病了?
——“你見到五哥了?”程渲張口問道,“他,是不是五哥?”
聽程渲開口就問穆陵,莫牙知道輕重,這會子也沒工夫吃穆陵的乾醋,莫牙先是點頭,隨即又猶豫的搖了搖頭,“見到了,但…也許…並不是真正的穆陵…”
程渲無力追問,只是扯了扯莫牙的袖口。莫牙把程渲靠在自己懷裡,臉頰輕蹭着她發熱的額頭,低聲回憶着道:“論及相貌,那真真是穆陵,棺材板一樣的臉,哪裡去找第二幅?聲音低啞冷漠,聽着也是穆陵,冷冷冰冰,連受了重傷也是毫不皺眉…光靠眼睛和耳朵分辨,穆陵,他只能是穆陵了…”
程渲倚着莫牙的肩,“莫大夫感覺清奇,看着人畜無害,卻有一顆最明白的心,你一定是看出了什麼破綻,是不是?”
——“程渲你就嘴神。”莫牙有些飄飄然,“我替他診傷的時候,確實沒有看出什麼破綻,差一點,我真以爲是我們想多,唐曉,真的是爲救穆陵而死,牀上受傷的就是穆陵。直到…”莫牙說着,帶着少許怨念看了眼懷裡的程渲,“能讓假穆陵露出破綻的,也只有你這個裝瞎的神婆子了。”
莫牙頓了頓道:“我對他說——你病了。”
——“哦?”程渲身子一緊。
莫牙點頭,“他的回答也沒有問題,問你病的重不重,有勞我照顧你。”莫牙回憶着穆陵說這話時的語氣神態,“他說這話是,很是客氣,對你,對我,都是這種客氣,像是對屬下習以爲常的客道關懷,並不是對一個盲女的憐惜。”
見程渲不說話,莫牙晃了下她的身子,低哼了聲不滿道:“我雖然和穆陵說過的話也不算多,但他三句話裡必然有一句會提到你這神婆子。我還記得,他送你去海邊,還讓我不要離開你半步…我的女人,要他管?他說這話時的樣子,我到今天還記得清清楚楚…”
莫牙心眼不大,想起那一幕還是有些忿忿,“如果牀上躺着的真是你的五哥,聽你病了,他還不得虎軀一震再嘔出口血來?容顏可易,聲音可變,但情意卻融入骨髓,不可模仿。”
——“還有就是。”莫牙想了想又道,“穆陵之前答應我,如果我可以治好蕭妃,他就喊我一聲莫神醫,我臨走時故意提到這茬,他啊...故作恍惚把我搪塞了過去,要真是穆陵,他怎麼會忘?幾句話下來,我就可以肯定,這會子宮裡的那人,絕不是你的五哥。”お稥冂d
程渲撐着頭望着口吻自信的莫牙,沒有人可以小覷這個神醫,莫牙不出手,不過是他不屑與人爭鬥,他胸懷大略,大智若愚,不輸世上任何一個男子。
——“你這樣看着我做什麼?”莫牙眨了眨眼睛,“看來,你的五哥真的被唐曉神不知鬼不覺的換掉,只是不知道…唐曉是不是已經滅了口…換做誰幹這事,都不會讓穆陵活着吧…”
莫牙把程渲摟緊了些,生怕她情緒失控大哭出來,但程渲沒有激動,她雖然病着沒有力氣,但眸子還是晶亮堅韌,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
“五哥不會死。”程渲肯定道。
莫牙搖頭,“除非唐曉腦袋被馬踢了,留着穆陵在…”
程渲打斷莫牙,“鎏龜骨的卦象說,死地重生,有這一個生字在,五哥就一定不會死。我去問過孫無雙,他用梅花易也悄悄算了一卦,卦象顯示,有什麼人替五哥擋去這一煞…兩卦重合,都是絕處覓到生機…”
莫牙想說,就那個在永熙酒樓忽悠胖傻的孫無雙也能信?莫牙不想斷了程渲對穆陵的念想,但要是不打破她這個不現實的夢,後頭只怕還有的痛。
長痛不如短痛,莫牙必須要說:“我從不信什麼占卜,我只信親眼所見,還有,就是人心…沒有人會留穆陵這個活口。唐曉雄心勃勃,他夠狠,夠絕,易容秘術驚現,他絕不可能讓穆陵活在世上。”
——“你信人心?”程渲低低喘着氣,“唐曉易容成五哥,應該是出自你老爹之手,你覺得…養你長大的老爹,會看着五哥慘死?”
莫牙有些語塞,可仍是不服氣道:“老爹…老爹是大夫,醫者仁心不會害人,更不會殺人…可是…唐曉劍不離身看着很厲害的模樣,老爹就算不想穆陵死,也鬥不過那把劍吶…”莫牙的話音漸漸低下,像是對自己的猜測也失去了肯定,“老爹幫不了穆陵,但…”莫牙牙間霍霍,“但老爹絕不會做害死穆陵的幫兇,絕不會。”
——“你的老爹一定是絕頂聰明的人。”程渲輕聲道,“他能從戒備森嚴的皇宮裡避開所有人的耳目救走雙生長子,世間有幾個人能做到…”
“學醫的都絕頂聰明。”莫牙高起聲音,“所以…”莫牙頓悟道,“程渲,你是想說,老爹,也許會想法子救下穆陵?”
“我知道你從不信占卜。”程渲柔下聲音。
莫牙攥住了程渲發熱的手心,溫聲道,“但是我信你程渲,我信老爹。”
莫牙扳正程渲,捧起她的臉直直對着自己,“現在,程渲…你信不信我?”
程渲舔了舔發乾的脣角,“大寶船上,你救我,留下我,分給我一碗熱魚湯…你說你能治好我的眼睛,莫大夫,我信你。”
莫牙抵上程渲的額頭,一隻手觸上她頸口的綰扣,用一種低沉的聲音緩緩道:“你的病,該是半夜驚厥所致,雖然看着是傷寒發熱,但卻不是。”
程渲聽他說着,神色沒有一絲害怕,莫牙是她願意託付生命的人,是程渲活到今天,可以傾盡一切去信任依賴的人。
莫牙溫熱的手指輕柔的褪下程渲汗溼的中衣,怔怔看着她凝白如雪的肌膚,喘息出聲,“驚厥會生鬱結,鬱結傷肝,更會壓迫你背上的肝俞穴,肝俞穴關係你的眼睛,程渲,我要替你施針…”
話音落下,程渲的中衣已經被莫牙小心褪下,露出可以迷失莫牙魂魄的美好景象。莫牙低低呼着氣,沙聲道:“程渲,你真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