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玲瓏回過神,拉扯着莫牙又奔進了雨中…——“真是…太傻…”莫牙已經無力吐槽,就穆玲瓏這腦子和性子,要不是賢王穆瑞的女兒,在這皇城裡絕對活不到成年吧。
珠翠宮
唐曉從來沒有睡的這麼舒坦,有生以來,他第一次,躺在了母親身邊。他雖然閉着眼睛,卻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蕭妃就在看着自己,孔雀綠的眼睛裡滿是對兒子的擔憂,她時而俯身探視,時而扭頭和福朵交代着什麼。太醫來了一撥又一撥,武帝也來待了一炷香工夫,見兒子沉睡不醒,問了幾句便先回去了。
偌大的珠翠宮裡,塞進了許多人,光太醫就有十幾人,一個個交頭接耳,等着太子甦醒。
莫牙到時,福朵正端着纔給蕭妃熬好的燕窩粥穿過院子,見到莫牙,福朵面露喜色,屈了屈膝恭敬道:“大半夜把莫神醫請來,真是辛苦您。娘娘照您給的方子吃了幾天烏賊燉桃仁,晚上睡着比以前好多了,這才急着把您請來,給咱們太子瞧一瞧。”
見福朵面帶笑容,莫牙知道上林苑帶回的那個人一定沒有大礙。莫牙有些不敢走進裡屋,他不知道,屋裡那個人,到底是穆陵,還是…另有其人。
穆玲瓏搶道:“福朵,太子醒了麼?”
——“還沒。”福朵俯下頭,“不過太醫們都說,太子身體暫時也看不出大恙,應該不會有事,最多個把時辰就會醒。”
莫牙朝屋裡的人影看了看,撅起嘴道:“裡頭那麼多站着的,都是太醫?大家都是吃一碗飯的,還把我叫過來做什麼?”
福朵朝莫牙少許走近,低聲道:“裡面的大夫不少,卻少有我家娘娘信得過的人。莫神醫,娘娘信您,太子,也信。”
——還不知道那裡頭睡着的是不是真太子。莫牙心裡犯起了嘀咕,卻仍是一副不大請願過來的模樣。
裡屋
莫牙一隻腳才邁進門檻,屏風裡的珠簾微動,蕭妃驚喊出聲,“陵兒,陵兒醒了。”
滿屋站着的太醫都是一個激靈繃緊了弦,暗搓搓的要擠進去給太子診頭一把平安脈。蕭妃伸出玉臂水袖輕搖,福朵快步走近屏風。蕭妃低語:“莫神醫到了沒?”
聽到“莫神醫”三個字,牀褥上醒來的唐曉眼睫掠動,被子裡的指尖摳住了褥子。
——“剛到。莫神醫冒着大雨過來,渾身都溼了。要不要讓他換身衣裳再…免得涼了娘娘纔好些的身子?”福朵低問着蕭妃的意思。
“不礙事。”蕭妃輕聲道,“把其餘太醫都打發走,就說太子沒有大礙,都散了去。請莫神醫過來。”
——“奴婢知道了。”
太醫們離開的時候,狹目,大眼,凹目一個個都掃過莫牙溼噠噠還在滴水的臉——這樣的少年模樣,溼的像是才從海里撈魚回來的鄰家兒郎,竟然,敢自稱“神醫”?幾個老太醫念着山羊鬍須,還不忘扭過頭又狐疑的瞪了幾眼莫牙。
莫牙被他們瞧着有些不大痛快,都說英雄出少年,神醫就不能是牙牙了?都怪穆玲瓏拉着自己雨裡跑了一路,跟落湯雞似的沒了氣魄,等你們莫神醫明天換身好衣裳,晃瞎你們的眼纔好。
莫牙正要挺直背做出一副輸人不輸陣的態勢,福朵已經俯首走近,“莫神醫,這邊請。”
這一聲“莫神醫”叫的莫牙渾身舒暢,莫牙深吸了口氣,邁開了步子走向屏風那頭。
蕭妃緊緊握着兒子的手,喏聲低喚:“陵兒,母妃在這裡,母妃在這裡。”
唐曉睜開眼,他看見了,看見了只有在夢裡纔會出現的母親——唐曉見過蕭妃,這個巴蜀女人平日對人都是清清淡淡不卑不亢,對下人也是隨性用着,並沒有其他嬪妃多少總有些高高在上的跋扈。
宮裡奴婢多念着蕭妃的溫和好說話,唐曉聽過許多關於蕭妃的事,但卻從沒和她說過一句話。眼睛睜開,分別近二十年的母親就在身邊。唐曉不恨母親,在這個生死都在別人手裡的深宮裡,母親連自己的性命都無法把握,何況是一個小小的嬰兒。
蕭妃感受到自己握着的手不住的滲出汗水,見兒子眼神恍惚不應自己,蕭妃趕忙挪開身,“莫神醫,趕緊替太子瞧瞧。”
莫牙擦了擦額頭,他站在穆陵一臂之遠的地方,牀上那人…要只是看臉,那肯定是穆陵無疑,除了他,世上還有誰有那麼張棺材板一樣的冷臉。可那張臉後面到底是誰,莫牙就沒有把握了。
——“太子如何?”蕭妃見莫牙看了許久,忍不住問道。
“額…”莫牙又走近幾步,“面色看似微白,其中少許透着青色,該是…”
——“是什麼?”
莫牙並沒有在糾結思考牀上這人的傷情,莫牙只是想盡可能的多觀察每一個地方,他故意說得很慢,慢到可以一步步走近這個人,看的更加清楚,“該是脾肺被重物所傷,受了些耗損…太子練武,這也不是什麼大傷…不過…”
莫牙終於自然的走到了牀邊,膝蓋貼在了厚重的金絲楠木上,俯首諦視着那張臉,“不過太子又淋了雨,內傷又受了寒,就會加重一些。可也不是什麼大事,性命無礙。”
聽莫牙終於說完,蕭妃捂着心口緩下氣,“莫神醫這樣說,本宮纔是真的放心。太醫院多是庸醫,不可信。”
福朵追問,“殿下受了內傷,該怎麼治?太醫們寫了些方子,奴婢呈給您看看?”
莫牙也不應她,一手從懷裡摸出羊皮卷,攤在手心抽出一根,刺進那人的人中穴,針入毫釐,指肚微轉,唐曉忽覺心中一沉,連呼吸聲也有力起來。
——刺墨師徒的鍼灸奇術,果然不可小覷。
唐曉呼出一口氣,“多謝莫大夫…”
蕭妃聽兒子話音清晰,蒼白的臉露出笑容,揉搓着兒子的手心歡喜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嚇死母妃了,母妃還以爲…以爲…”蕭妃雙手合十,閉目低喃,“蒼天在上,庇護我兒,信女感激不盡。”
唐曉半睜半合的眼睛看着蕭妃的每一個動作,蒼天,是有眼的,蒼天真的都在庇護着你的兒子,你的另一個兒子。
福朵攥着藥方子,見莫牙一針下去主子就好了許多,福朵淺笑着收起方子不再說話。
穆玲瓏踱着碎步子探了探頭,張着口想說又不敢說,怯怯看了眼蕭妃,想了想還是嚥下話,搓着衣角閃到了一邊。
雖然只是一個閃身,但唐曉還是看見了穆玲瓏,他半張的眼睛掠過一絲心痛,他已經近乎事事如意,老天都在幫自己,唯獨身前這個少女,他看得見,卻再也觸碰不得。
就算有一天他天下在握,成爲大齊國的掌舵者,穆玲瓏,也不可能被他捧在手掌心。她可以屬於天下任何一個人,獨獨,不會是你的。
——“郡主…”唐曉沙着聲音,他忍不住想喊穆玲瓏一聲,“你…有話要問我?”
“沒有。”穆玲瓏擺着手退着步子,“殿下好好休息,玲瓏…就是來看望殿下…”
莫牙看見穆玲瓏臉上的難色,耿直如莫牙,毫不客氣道:“明明有話要問,藏着憋着做什麼?還是不是敢說敢做的穆郡主了?”
穆玲瓏眼眶一紅,幾步竄到牀前,她微紅的眼眶觸到了唐曉的心上,唐曉從來都不知道,穆玲瓏可以離自己這麼近,她的髮絲就垂蕩在自己眼前,稍一俯身就可以拂過自己冰冷的臉。
——“殿下…”穆玲瓏忍着哭腔,“就算旁人說我不懂事,不識輕重,我也要問——唐曉,唐曉是死是活?”
這個世上,也只有穆玲瓏會惦記着自己的生死了吧。唐曉告訴過自己,自己只不過是穆郡主身邊一個小小的護衛,即便消失也會即刻有人補上,穆玲瓏對你如何,對別的護衛也是如何。
——護衛,就只是護衛。
你暗藏的情深無人發覺,只會讓人覺得愚蠢可笑。
——“殿下。”穆玲瓏單膝跪在了地上,“您還記得麼?上林苑裡…唐曉,我身邊的那個唐曉,他在您身邊…他在哪裡?是死是活?”
唐曉朝穆玲瓏伸出手去,他想撫摸穆玲瓏臉上掛着的淚痕,那串串淚痕,是爲自己流下的麼?唐曉耳邊響起了穆陵瀕死前的怒喊——“你會後悔,唐曉,你一定會後悔!”
——我,絕不後悔。
唐曉驟然驚覺,垂下手背過臉不去看穆玲瓏,低啞道:“唐曉…我倆被猛獸追趕,白霧起的太大,我們分不清方向,一頭扎進了沼澤…他…爲了救我…陷進沼澤…他…已經…”
穆玲瓏捂住了嘴失聲痛哭,“唐曉死了?他是死了麼?”
穆玲瓏的哭聲像刀子一樣剮着唐曉自認爲堅硬的心腸,一刀一刀,受着凌遲的痛楚。唐曉狠咬嘴脣,“他爲了救本宮而死…此等恩情,本宮,永世不忘,自當好好褒獎。”
“又有什麼用?”穆玲瓏聳動着瘦弱的肩,“唐曉是孤兒,沒有親人了,殿下褒獎給誰,賞賜給誰?人都死了,再永世不忘,他也不會回來…”
穆玲瓏哭的傷心,說話也有些激動,福朵生怕這個郡主擾了太子的休養,輕輕拉了拉穆玲瓏的衣襟,低幽道:“郡主,太子剛醒,不如等他再好些?郡主…”
唐曉示意福朵走開些,他深深注視着爲自己泣不成聲的穆玲瓏,如果,如果早些知道自己在穆玲瓏心裡也算是重要,如果自己有的選…會不會甘願一生一世留在穆玲瓏的身邊,護她周全,守她一生?
她會爲自己流淚,唐曉從來都不知道,穆玲瓏會爲自己的離開哭的這麼傷心,傷心到像是失去了至交好友,不,像是失去了…心愛的人一樣。
——“他是賢王府的門客。”唐曉一字一字艱難吐出,“他是你的護衛。他無親無故,郡主就是他的親人。本宮要謝謝賢皇叔,謝謝…郡主你。”
穆玲瓏抽泣着站起身,搖頭道:“玲瓏和父王都不要什麼賞賜,玲瓏只想…唐曉可以活過來。只可惜…他再也不會回來。殿下好好休息,玲瓏先回去了。”
穆玲瓏的背影像一張會被大風吹倒的薄絹,飄飄忽忽失了魂魄,連經過莫牙的時候,都沒有像往常一樣流露出女兒家的不捨。唐曉目送着她一步步離開,心中悵然若失。但這感覺不過片刻而過,他,又變作了冰一樣的太子穆陵。
——“唐曉…死了?”莫牙眼睛裡流露出深深的憾意。
唐曉不動聲色的看着莫牙性情直白的臉,“莫大夫,和唐護衛也有交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