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程渲豁然頓悟:義父,是要讓自己知道這個暗格的存在。
程渲沒有讓魏少卿失望,她默默記下了這個不爲人知的暗格,但是…程渲有些迷惑,瓷石下面是一堆無用的舊卦,如果義父故意要指引她什麼,引她來看這些東西做什麼?
程渲沉下心,手指又摸向暗格裡看似無用的竹簡,抹去灰塵挨個看去——這些齊國宗室裡無法示人的密卦,在程渲看來多是有些可笑,無非是卜些哪位皇子更適合做儲君,哪個妃嬪面相剋夫克國,必須除去以絕後患,看來予穆氏皇族而言,帝位的穩固遠遠勝過了蒼生的福祉。
程渲的眼神突然定在了手裡就要滑落的竹簡上,她的眉毛擰做一團,連呼吸都忍不住低了下來——“武帝十二年,秋分,子時鎏龜骨,寒露之日,天降大雨,解國之困,福澤連綿。魏玉卜。”
——魏玉,就是程渲的義父,魏少卿。
天下子民示賢王穆瑞爲第一聖人,就是因爲穆瑞在齊國大旱的時候,願意**祭天。直到今天,齊國岳陽城的老人還會和孩子們說起當年的情景:烈日炎炎,泥土乾裂,在岳陽的集口豎起了一丈多高的柴火堆,武帝的親弟弟,當朝的王爺尊軀,被捆綁在高高的柴火堆上,等待着時辰一到,就會爲天神獻出自己的生命。穆瑞面無懼色,他身着白色的繡莽緞袍,髮束烏金冠,脣角還帶着寬慰的笑容,他安撫着圍觀的百姓不要爲他難過,他爲齊國而生,也甘願爲齊國去死。
此話一出,百姓哀聲不絕,紛紛伏地大哭,哀慟不止。點火的那一刻,天上風起雲涌,驚雷陣陣疾風驟起,不過片刻,暴雨傾瀉而下,解了齊國八個月的大旱。
程渲也目睹了這一幕,那時她才被義父帶進司天監不久,年幼的她敬仰的看着視死如歸的賢王爺,差點也跟着百姓振臂高呼——“賢王聖明,賢王大恩,永世不忘。”
等程渲長大些,也曾經想過,穆瑞這個舉動也許是知道了結局,誰不愛惜自己的命?但司天監從未卜出過這一卦,冊錄裡也沒有任何記載,賢王應該就是一心爲民,甘願用性命求雨,感動了上蒼。
自己怎麼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直到今天,程渲才隱約覺得,被人崇拜了多年的穆瑞,也許真的並不是一個君子。
義父的這一卦,就是如山的鐵證。穆瑞確是因爲有卦象的指引,知道寒露那天一定會天降大雨,這才請命**。他是要在天下人眼前做一出大情大義的好戲,讓自己聖名遠揚,自此再沒誰可以撼動他在齊國無尚的地位,包括武帝。
穆瑞做到了——他有數百門客,不輸皇宮的府邸,最重要的是,他有百姓勝過對武帝的擁戴。
要是鎏龜骨出錯了呢?鎏龜骨不會出錯,歷代都沒有差錯,就算是真的錯了,這麼大的賭注也值得穆瑞搭上性命賭上一把。
民心民情大過了天,這可是受之不盡的財富。
看來是義父偷偷替穆瑞卜出了這一卦,身爲門客,他真的太忠誠,也許義父一直都覺得,穆瑞品行高潔,忠君愛民,**也是善舉,不會害人牟利。但義父還是悄悄藏起了這一卦,沒有替他的主上毀去。他引着程渲尋到了這裡,但他又是爲什麼要告訴程渲。
這個意外發現沒有讓程渲覺得血脈噴張,都是好幾年前的舊事,如今知道又有什麼用?程渲放下竹簡,託着腮幫子陷入了沉思。自己和穆瑞也沒有多少瓜葛,大不了…以後對着他長個心眼就是。
程渲又翻了遍竹簡,還是沒有自己要找的那卦。不應該的,蕭妃親口所說,絕對不會有假,連賢王舊卦都在暗格裡,御出雙生龍骨男盡會在哪裡?
程渲腦中一片空白,她實在是想不出其他東西。一個時辰…程渲陡然跳起身,自己想的出神忘了時間,可別被周玥兒逮個正着殺了滅口。程渲拖着腿麻趕忙拾掇着做了盲點記號的冊錄,還不忘故意抓錯幾卷混淆視聽,瞎子又是新人,不出錯纔怪。
被周玥兒訓幾句也無妨,能屈能伸才能成大事。
程渲才準備好一切,周玥兒果然掐着點踱了進來,傲聲道:“怎麼?這點兒小事也做不好?我還以爲你能上天呢。”
程渲懷抱着一堆冊錄抖抖霍霍的朝門口走去,一路還滑掉了幾卷,惹的周玥兒厭棄不已。
——“真是沒用。”
周玥兒拂開衣襟一屁股坐在了程渲的軟座上,一手托起香腮,一手撥弄着滿桌的冊錄,找出一卷抖霍開來,眯眼細細看去。
——“空卦,空卦,怎麼又是空卦?”周玥兒連找幾冊都是一無所獲,忿忿的扔到程渲腳下,“鎏龜骨占卜,當真會有空卦?”見沒人應答,周玥兒瞪向站在一旁的程渲,“程渲,你說你會龜甲占卜,我問你,龜甲焚燒,總會有裂紋顯現,裂紋就是上天預示,爲什麼會有空卦?”
資質有限,倒想着從我這裡打聽?程渲暗啐了口,臉色篤定不動,一本正經道:“每一種卦術都有盲區的,就像周卦師盼目生輝,卻還是看不見身後的景象。”
“別拐彎抹角,說重點。”周玥兒哼了聲。
——“銅錢算卦,三枚豎立不倒就是難以卜算的卦面,周少卿擅銅錢,這點周卦師你應該再清楚不過,蓍草占卜,過程繁瑣漫長,當中更是會經常出現狀況,疾風捲蓍草,也是空卦一場…至於龜骨…龜骨堅硬,烈火焚燒也不是一定會有裂紋的。”
——“爲什麼?”周玥兒追問道。
模樣看着精明,腦子實在太蠢,程渲低嘆了聲,存心逗她一逗,“因爲…”程渲偷笑,“焚爐裡的火,燒的不夠旺吶。”
“火不夠旺?”周玥兒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程渲認真的點了點頭,“你添些柴火,多燒片刻,心誠則靈,周卦師,您一定可以成功的。”
周玥兒籲出口氣,揮了揮手示意程渲出去。還沒到時辰就可以走了?程渲樂得不用候着這位姑奶奶,朝她做了個揖,慢慢小心的退了出去。出門之時,還聽見周玥兒嘴裡喃喃自語:“添些柴火?可得…試試…”
司天監大門外
今兒散的早,可莫牙不知道,程渲也不想在門口傻等,便打算早些回去給莫牙一個驚喜,程渲心裡有着小打算,昨天沒好好陪莫牙,他的嘴又饞又硬,心眼兒又不大,還是得哄哄才行,畢竟,昨晚倆人才好上,也得努力維持和諧感。
一串糖葫蘆,兩個梅花糕,甜甜蜜蜜好彩頭。程渲摸近攤位,一枚枚數出銅錢,捧着油紙包愛惜的嗅了嗅裡面的甜香,貼着沿街的牆壁往客棧走去。
——瞎子走不快,可不能心太急露了餡。
——“駕,駕…”宮門方向傳來噠噠的馬蹄聲,街上的路人趕忙退讓到兩邊。
程渲聞聲看去,是宮裡出來的馬隊,爲首的男子着繡龍黃衫,劍眉星目,束髮的金冠彰顯着他身爲皇族的高貴,他的黑色眼睛英武銳利,深藏着難以洞悉的情緒。
——五哥。
是穆陵,程渲收回眼神,摸着牆壁緩慢前行,自從有了莫牙,程渲的眼裡漸漸看不進別的男人,包括,曾經的五哥。
做了太子果然是和從前不大一樣,穆陵不喜歡排場,不喜歡身後有太多護衛跟着,可才登上儲君位置的穆陵,頭一回出宮就帶着這麼多全副武裝的護衛,馬隊浩蕩擾民,捲起大片的塵土。真是的…程渲被灰嗆的咳了聲,不禁皺了皺眉。
看着馬隊是往司天監去,穆陵一定是去找周家父女,爲的也只有卦象了。程渲低頭又嗅了嗅懷裡的香味,想起莫牙期盼的臉孔,程渲嘴角情不自禁的泛起笑意。
——“籲…”穆陵勒住繮繩,駿馬嘶鳴調轉身子。
長街嘈雜,程渲又美滋滋的想的出神,忽的聞到馬匹的粗喘,程渲感受着朝自己漸近的步子,那腳步聲穩實有力,還有那熟悉的姿態…程渲心頭一動,不由的加快了步子。
——“程渲。”
這聲音低沉微啞,程渲下意識的把滾熱的油紙包塞進懷裡,卻沒有回頭。
“馬隊嘈雜,你認不出我了?”穆陵走到程渲身前,見程渲低着頭不看自己,倒像是有些和自己生分,穆陵露出少許失望,“我們昨天才見過。”
“昨天還是五殿下,今天已經是太子殿下了。”程渲恭敬的朝穆陵鞠了一躬,“見過太子殿下。”
穆陵回頭看了眼等着自己的護衛,略加思索道:“既然在半路遇見程卦師,本宮就不用往司天監去了。你們去那頭候着,本宮有要事要和…程卦師商議。”
見護衛們面面相覷不敢離開自己半步,穆陵目露不悅,鬱郁道:“事關天機,你們也要聽?”
——“屬下不敢。”護衛們牽着馬匹遠遠走開,只留下穆陵的坐騎。
穆陵低聲對程渲道:“太子有規格內的排場,我雖然不喜歡,卻也逆不了規矩。這些護衛也是賢王叔向父皇提議增派,說是爲了我的安全…王叔好意,我一時也推不去…不論我是什麼身份,程渲,你是我的朋友,昨天是,今天也是,將來,也不會變。”
穆陵絮絮說了大段,程渲懷裡的油紙包燙的皮肉生疼,幾次想去撓撓又是不大方便。見程渲齜牙咧嘴欲言又止,穆陵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程渲,你怎麼了?”
“我…”程渲跳起腳扯出油紙包,“燙死我了…”剛出爐的梅花糕綿軟滾熱,隔着油紙中衣捂紅了程渲的雪肌,程渲捏緊油紙包,撫着牆壁快步摸索向前,“殿下…真是…失禮…”
穆陵瞅清程渲藏着的物件,冷峻如他,竟是有些忍俊不禁,看着程渲逗趣的拙態,穆陵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一種對這個盲女無可奈何的笑容。
——“程渲。”穆陵喊住抖霍着想離開的程渲,“這個時辰你不待在司天監,是不想吃這碗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