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終於成爲了齊國的太子。
程渲曾經以爲,五哥從沒有貪戀過太子之位,他淡漠謙和,遠遠勝過了幾個俗世裡的兄長,但現在程渲不再這麼想,有誰不喜歡權位?五哥是人,不是神,他在皇權朝堂里耳濡目染多年,他的心裡,早已經埋下了一朝君臨天下的種子,只是他深藏不露,連程渲也不知道。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五哥演技精湛,也該有今天。
程渲正想的出神,忽的被噠噠的腳步聲驚醒,她看見周玥兒跋扈囂豔的臉,這張臉,也只有對着瞎子,纔會泄露出她本該有的模樣。
周玥兒臉上是掩不住的歡喜,但眸子深處又蘊着深藏的擔憂——誰爲儲君,誰必大禍臨頭。周玥兒傾心的穆陵做了儲君,要想不守寡,周玥兒拼了命也是要給意中人解了這個兇卦。
情意害人,卻有人前仆後繼飛蛾撲火。程渲有些同情的看了眼周玥兒,可這份同情轉瞬即逝,因爲——這廝居然毫不客氣的吼弄自己。
“程渲。”周玥兒直呼起名字,“去卦檔裡,把近三年的鎏龜骨卦相給我找出來。”
——三年,鎏龜骨卦相…程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周卦師,我剛來的,眼睛…有心無力吶。”
周玥兒冷冷一哼,“司天監的飯實在太好吃,養了一幫子閒人不是?程渲,這活你躲不掉,這幾年的鎏龜骨都是在一個人手裡占卜求卦,那個人和你一樣,都是瞎子。”
周玥兒語氣輕蔑,提起“那個人”時,竟還帶了些快意,程渲淺淺發聲,“哦?周卦師卜術精湛,鎏龜骨,也會在別人手上?還是個瞎子?”
周玥兒俏目似火,帶着怒意道:“程渲,你的話太多了。還不去卦檔?那個人眼瞎看不見,她卜出的卦相爲了方便查閱,都用盲點做了記號,至於是什麼盲點…”周玥兒不懷好意的笑了一笑,“我和她不熟,也很少碰她的東西…程渲,你只有自己去琢磨了。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內,都給我找出來。”
周玥兒說完轉身離去,留給程渲一個得意叵測的笑容。程渲只想呵呵她一臉——盲點記號,這個是自己首創。自己眼盲,鑽研龜骨卦相,時常需要查閱舊檔比較,鎏龜骨所卜多是皇室重要大事,有時也不便差卜官查找,程渲就用筆背在記載卦相的卷冊上做了凸起的記號,記號按時間做了差別,查找時用指尖一摸便知,很是方便。
周玥兒欺負程渲,如果程渲真是新來的盲女,無人指引要找到三年中的龜骨卦相,一個個卷冊摸去,沒個半天都出不來,但程渲就是修兒,閉着眼睛都可以進出司天監猶如無人之境的第一卦師修兒,程渲暗笑,一個時辰,確實可以讓自己光明正大的在卦檔裡查找出許多有用的東西。
程渲知道,周玥兒是想開壇焚骨,爲穆陵卜卦。但是她並不擅長龜甲占卜,就算日夜鑽研也是成效甚微,於是就想參考修兒的舊卦,看看能不能從中窺見一二,受些點撥。
——真愛還想投機,沒了自己,穆陵也是無人可以指望了。
卦檔裡
程渲關上屋門,負手傲立,昂起了修長的頸脖,她進出這裡多年,卻從沒有親眼看見過齊國卦檔恢弘驚人的擺設——卦檔呈龜甲之形,頂圓地方,寓意集天地之靈,佑齊國昌盛不衰。卦檔裡整齊排列着不下百數的紅木架櫃,每一個架櫃都有七層之高,裡面放着一卷卷竹節串成的冊錄,記載着齊國穆氏幾百年的大小卦相。
程渲一眼看去,層層疊疊的架櫃一眼都看不到盡頭。一個時辰,周玥兒真是看得起自己。
程渲閉上眼睛,昔日自己進來,都是數着步子摸到放着鎏龜骨卦相的架櫃,左進十七步,右入三十五步…哈哈,程渲伸手摸去,果然摸到了一排有着凸起盲點的冊錄,程渲睜開眼,脣角悠然揚起。
程渲隨手展開一卷冊錄,撫摸着上面乾燥漆黑的字跡,自己殫精竭力一次次開壇焚骨,這裡記載的每一個字都是自己所卜,但自己卻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些冊錄。天機泄露給別人指路避禍,泄露者又能得到什麼結局。
程渲低聲嘆息,星眸凝視着竹節上的字跡——“武帝十六年,驚蟄,辰時鎏龜骨:誰爲儲君,誰必大禍臨頭。修兒卜。”
這是程渲的成名之卦,也是把她推向深淵的開始。程渲終於明白——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着你。若能重來,程渲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被魏少卿帶進司天監,就算自己流落街頭顛沛一生,也好過在漩渦裡步步驚心。
程渲放下冊錄,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程渲知道,卦檔有一處密地,那裡收着皇室密卦,只有司天監的歷任少卿纔可以知曉。
何爲密卦——歷朝歷代,總會有許多不爲人知的秘事,就像史官手裡的史冊,後人能看到的不過是當權者允許流傳下去的明史,更多難以見人的秘史,少數會在百姓的口中變味的流傳下去,餘下的多數,只會成爲一縷青煙,從未存在過這個世上。
密卦,也是如此。卦檔裡擺設出來的,是歷代帝王覺得可以示人的卦相,無顏見人的,卻不會像秘史失傳,因爲卦師迷信,生怕銷燬卦相會惹怒天神,知卦又毀卦,此後便不再會給自己指引,於是司天監少卿想出了一個法子,就是悄無聲息的藏起密卦,讓它雖然存在着,卻和消失了一樣。
就好比——“御出雙生,龍骨男盡”,這樣的卦相,怎麼會被允許流傳在世?雙子變作一子,消失的那一個只會讓世人永無止境的猜疑,虎毒尚不食子,武帝的心狠過了野獸,百姓如何跪拜這位看似仁德的帝王?
卦檔裡,有一處隱秘的暗格,程渲知道。這不是義父魏少卿告訴她的,眼盲實在是世上最高明的掩護,比起聾子,啞巴,人們更容易對一個瞎子失去應有的戒備,沒人知道,世間還有這麼聰明靈敏的瞎子,讓人防不勝防。
那天程渲在卦檔裡翻找冊錄,魏少卿忽然急匆匆的進來,見她找的出神,便沒有讓她先出去,卦檔太大,架櫃疊疊的望不盡,何況這是自己的盲眼義女,魏少卿自然也對她沒有太多戒備。程渲聽着魏少卿的步子漸漸走遠,定在了一處角落。
那是一個沒有放置架櫃的空曠角落,架櫃高沉,人走在附近腳步聲也會愈發低沉悶重,沒有架櫃的空地上,人的腳步也會顯出輕盈之態,聲音也會脆亮許多。程渲當時有些好奇——義父進卦檔,難道不是爲了查找冊錄?
因爲好奇,程渲也聽的更加投入,她屏住了呼吸,努力感受着遠處義父的動作。義父乾燥的手指劃過瓷石鋪成的地面,瓷石每方一尺,間隔處會有略微凹陷的細縫,這讓手指劃過的時候會產生極其微小的空白,程渲記得,義父約莫撫過三塊瓷石,終於頓住了指尖。
程渲閉上眼,回憶着那時漸遠的腳步聲,摸索着走到當年義父駐足的空曠處,應該就是這裡。程渲捋起裙角蹲下身,食指沿着瓷石一寸一寸撫去——一塊,兩塊…義父尋找的地方,是這裡。
程渲驟然睜眼,這塊瓷石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同,一樣的青黑釉亮,一樣有着歲月的紋路。程渲摸了摸石面上斑駁的紋路,指節敲了敲,和她預料的一樣,瓷石下脆聲迴響——下面是空心的。
這種尋寶遊戲程渲閉着眼睛都會玩,她抽出髮髻裡的牛角簪子,簪子尖琢進瓷石的縫隙,手腕使力撬開了鋪着的瓷石。暗格裡,散落放着一些古老的竹簡冊錄,灰塵滿滿一看就是多年沒被人翻找過,隱隱還滲出絲絲腐朽的難聞氣味。
程渲小心翼翼的翻找着,她對那些已成歷史無法更改的密卦沒有興趣,她只想找到十多年前“御出雙生,龍骨男盡”,僅此而已。
程渲把竹簡翻了個遍,卻是毫無收穫。只有這裡,只有這裡。除了這裡,程渲再也想不到還有什麼地方。齊國卦相盡歸司天監,出了這裡,就是什麼都找不到。
程渲茫然的把瓷石放回原位,盤坐在冰冷的地上蹙眉思考。
程渲覺得,自己還是小看了義父——魏少卿,布衣出身,擅龜甲占卜,入賢王門下,得賢王舉薦入得司天監,不出三年就做了司天監的少卿,權傾一時。
那年齊國大旱,餓殍遍地滿目皆殤,程渲家本就不富裕,八月悶熱似火,災荒餓死了所有親人,只剩她頑強的一息尚存。魏少卿返鄉途經小村,看見了瘦骨伶仃就要餓死的程渲,他端詳着這個奄奄一息的生命,像神明一樣朝程渲伸出手——“你姓什,名什?”
——“程渲…”程渲有氣無力的擡起頭,“我叫,程渲。”
魏少卿背起這個可憐的孤女,“我姓魏,今日過後,你就不叫程渲了,我會養你長大,你的新名字,叫做修兒,記住了麼?”
活着能有飽飯吃,叫做修兒又怎樣。讓自己叫他一聲“爹爹”都行。程渲用力的點了點頭,“記住了,我叫修兒,修兒。”
——“好孩子。”
想起撫養自己的魏少卿,程渲的眼眶有些溼潤。義父性子溫和,爲人正直,朝堂複雜,義父從不做牆頭草趨炎附勢。耿直之臣附庸聖明之主,義父多年一直追隨賢王穆瑞,赤子之心蒼天可鑑。賢王願意*祭天求雨,這樣的聖人,自然也值得義父的追隨吧。
義父把一身本事傳授給自己,還教導自己要做個好人。卦師卜天機,天機是用來引導世人走正道,謀福祉,而不是給心懷不軌的人利用謀事。程渲牢牢記着義父的話,多年來不敢有一絲忘記。
義父爲人做事極其謹慎,賢王太賢難免樹大招風,義父是賢王門客出身,自然也算作是穆瑞一派,行走朝堂也要格外小心內斂。這讓義父養成了一個多年的習慣——說話輕聲細語,因爲隔牆有耳;行事妥當入微,未免落人眼底…
——等一下!程渲的回憶戛然而止。義父小心到了極處,就算自己眼盲,也不應該對自己這樣失了提防——隔牆有耳,義父知道自己這個義女聽覺靈敏,感覺驚人…他絕不會在打開機要暗格的時候,不顧及程渲的存在。
除非…程渲豁然頓悟:義父,是要讓自己知道這個暗格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