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牙肯定道,“她太害怕失去,她不敢去和我賭這一把。我擔心的反而是…”莫牙抿脣沒有說下去。
“你擔心穆陵,他知道宋瑜放走我們…會截住我倆?”
“嗯。”莫牙輕輕應了聲,“未免夜長夢多,我們得趕緊離開岳陽。老爹之前已經做好準備,大寶船就停在阿妍家的漁村海邊,航程的補給,也早就備好,充裕的夠我們有多遠走多遠,到了海上,就沒人可以追上我們。”
——“海上…”程渲喃喃着,“就可以天天喝到莫神醫的魚湯了,記得,多放些鹽花。”
莫牙撲哧笑着,噠噠邁着步子踱在岳陽長街的青石板路上,他最後掠過有好吃肘子的永熙酒樓,軟糯的梅花糕,住了好陣子的破客棧,好像還看見了小氣吧啦的掌櫃…
莫牙嚥了咽喉嚨,他真想再吃一碗掌櫃煮的海鮮麪,臥着半熟流黃的煎雞蛋…但莫牙沒有回頭。
穆陵知道程渲夫婦離開,已經是登基的前一天。
宋瑜原本以爲,知道自己放過程渲莫牙,兒子應該如釋重負才對,但和她料想的不同,穆陵的眼裡沒有欣慰和釋然,他冷酷的眼裡,滿滿的只有…恐懼。
——“他們走了多久?”穆陵陰聲問道。
“一天。”宋瑜有些緊張,“他們沒有坐我安排的馬車,程渲懷着身孕,他倆應該走不遠吧。”
“你不是說過。”穆陵臉色難看,“調製好毒/酒…爲什麼還要放走他倆?”
宋瑜怯怯道:“莫牙和我說,他之前替你療傷,在你體內留下金針接骨,金針要幾年纔可以取出,如果沒有他,金針在骨髓裡,你會疼痛致死…還有,刺墨當年給你父王留下有毒的檀香,他也可以…悄無聲息的給你留下致命的禍患…如果他死了,陵兒…你也會有危險。”
穆陵黑目佈滿陰霾,沉默許久,粗糲的掌心重重按在了桌角,震得楠木桌子快要散架,“莫牙聰明,擅觀人心,他知道你最在意我的安危,你決不敢拿我的命去和他賭,你一定會選擇信他,放走他和程渲…你竟然也真的這樣做了。原本以爲,你真的會爲我狠下決心,卻沒有想到,你還是婦人之仁,起了優柔之心。”
“陵兒…”宋瑜面露悔恨和驚恐,“娘以爲…程渲不死,你也會放下心裡重負…娘以爲這樣做,你也會高興些。莫牙說,他們三年後就會重回岳陽,你也能再見程渲…”
——“他們不會回來了。”穆陵揚頭嘆息,神色複雜,“哪有什麼金針接骨?阿妍家裡,莫牙根本沒有用金針替我接骨,一代神醫,不是事事都要倚靠金針的。留下禍患害我?他倆一個重情,一個重義,又怎麼會…莫牙騙了你,騙你放走他們。”
“啊…”宋瑜踉蹌扶住桌子,“陵兒,孃親犯下大錯,趁他們還走不遠…派人速速去追,追回來,一定要追回來。”
“原本…”穆陵白齒咬緊脣尖,“我是下不了狠心,但,莫牙太厲害,他真的是有治世大才的神醫,既然不能留他爲我所用,握着我的身世之謎,帶走能馭鎏龜骨的程渲…只要他想,一定可以做成驚天動地的大事。他騙你逃走,也給了我除去他倆的決心…”
——“他們離開岳陽,會去哪裡?蜀中?還是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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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寶船。”穆陵深目凜凜,難以洞穿,“寶船來客,自然要回去那裡。”
——“岳陽就在海邊,城外大大小小有許多碼頭渡口…他們的船,會停在哪裡?”
穆陵幾乎是沒有思考,就想到了那處地方,他憶起了阿妍純真善良的臉,臨走前,她送了自己一程又一程,依依不捨的放不開自己的衣角,她晶瑩的眸子含着情意,對自己說:“穆大哥,你別忘了阿妍吶。”
——“不會忘記阿妍,穆大哥還要回來這裡,接阿妍去岳陽城裡。”
“阿妍…”穆陵低語,“穆大哥就要回去見你了…”
“你已經猜到他們會在哪裡上船?”宋瑜追問着。
穆陵揚起臂膀,重重揮開繡金龍的披風,果決道:“我會親率人馬,截住他倆,就在…今天。”
岳陽城外五十里,小漁村
海邊的岩石上,莫牙已經站立了一個多時辰,他望着萬里無雲的天空,眉頭微鎖。
“莫神醫。”阿妍裹着灰藍色的粗布衣裳,攀上高高的大石,和莫牙並肩站着,欲言又止。
“你是想問你的穆大哥麼?”莫牙側目看向紅臉的阿妍。
阿妍臉愈發紅了些,低聲道,“穆大哥好嗎?他還說會來看我呢。”
莫牙微微一笑,“你的穆大哥,好的不能再好。”
——“那他怎麼還不來看阿妍吶?”阿妍搓着衣角,“他是忘了我麼?”
莫牙遙望平靜的大海,大寶船就在不遠處的碼頭靠着,但卻遲遲沒有起風的跡象,風不起,船難動,拖上一天,就有一天的危險,莫牙明白,如果宋瑜把一切告訴穆陵,穆陵一定不會放過自己和程渲,在他登基前,一定會掃平所有障礙。
穆陵要做一個乾乾淨淨的皇帝。
“他沒有忘了你,還和我提我你呢。”莫牙看着阿妍善良的面容,“他,該是很快就會來看你了。”
——“真的?”阿妍又驚又喜,隨即又落寞下來,“可你和程渲,是要走了麼?真是無趣,一個要來,還有的,卻要走,你們就不能一起留下麼?”
莫牙笑看傻氣的阿妍,“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分開久了,沒準還會有重聚的一天,到那時,你可別忘了我和程渲吶。”
“不會忘。”阿妍閃着大眼露出乾淨的笑容,“忘了誰,也不會忘了莫神醫。”
暮□□至,卻還是不見起風,莫牙在大寶船上漂泊七年,他太清楚海上的天氣變幻,這會兒密雲籠起,明明就該快要起風,可爲什麼,還是遲遲沒有動靜。
難道…莫牙不信卦術,不信天命,但越來越重的不祥之感還是讓他有些擔憂——雙生兒命運息息相關,唐曉一出生就被人抱走,程渲被人偷龍轉鳳…這會子走不成,莫非…
莫非——自己和程渲費盡心思救下的唐曉…還是遭遇了不測。
難道天意使然,他們出了賢王府,卻還是難逃穆陵的手掌心…
不會,絕不會是這樣。
密雲越積越厚,天際發暗隱約有着落雨的態勢,莫牙深深吸了口氣,起身往小漁村走去。
——“莫神醫,別走那麼快啊。”阿妍追喊着,“你去找程渲麼?”
“是。”莫牙頭也不回,“是時候離開了。”
“咿呀?”阿妍擡頭看了看天,“太陽都落嘞,不過了今晚再走麼?再說,沒有風,你倆咋走,你的烏木船,也沒有大槳吶。程渲懷着娃娃,睡一晚再走,多陪陪阿妍吶。”
莫牙黛色的衣襟隨着急促的腳步輕輕揚起,他有一種感覺,穆陵正在靠近這裡,穆陵,已經下定了決心。
——“殿下,就是這裡了。”
黑壓壓的軍士駐足在小漁村外,粗粗看去也有千餘人,正在收衣裳的村民哪裡見過這樣的陣勢,腿肚子一軟嚇得扭頭就跑,如同見鬼一般。穆陵認得這些面熟的村民,他流落至此的日子,村民們對他帶着戒備,卻也滿是和藹,阿妍一個孤女可以生活到今天,也離不開村民的照顧。
穆陵想對他們溫和的示好,但今天的他,只剩下一張冰冷的面容。
“殿下。”大軍首領遙望不遠處的碼頭,“天就要黑了,趁現在還能看見,屬下讓人進村,封住碼頭不讓任何船隻進出,幾日無風,一艘船都難出去,莫神醫夫婦,一定還在村子裡…”
穆陵仿若沒有聽見什麼,深目動也不動,望着若隱若現的岸邊巨石,良久沒有發出聲響。
“殿下?”首領又催促了聲,“屬下們去是不去?”
小漁村裡,是數百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漁民,還有一位溫文傲嬌的神醫,一位冰雪聰明的卦師,舉千人之力圍住村子,鐵蹄噠噠衝進去搜尋…穆陵不想這樣做,他不想救下自己的海女阿妍,看見如今這樣的自己。
穆陵跳下馬背,低啞道:“點二十名護衛,和本宮進村,其餘人…留在村外,沒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闖入,擾了村民的安寧。”
——“屬下遵命。”
膽小的村民怯怯議論着村外忽然集結的大軍,他們與世隔絕這麼久,哪裡會惹上朝廷的麻煩?衆人驚慌着,卻不見大軍殺進來,等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低沉有力的腳步聲慢慢走進,暮色下,那個人越來越近,他高高昂着俊朗的臉,眼睛像極了天上最亮的寒星,他的臉廓剛毅分明,左臉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刺目驚心。
——“是…”有人認出了這張臉,“哎呀,是在阿妍家住過的那個人嘞。”
穆陵記得阿妍的小草屋,破的漏風漏雨的宅子,在漁村的角落裡,夜深人靜時,穆陵可以聽見不遠處呼呼的海風,還有浪頭擊打岩石的聲響,他聽見阿妍摸着黑從海邊回來,在院子裡擰着衣服上的海水,疲憊的喘着氣…
——“阿妍…穆大哥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