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宸立在父親書房的門前,輕輕地吸了一口氣,而後擡手,叩門,聽見裡面那無比熟悉的聲音道了一聲“進來”。
在那次碧水茶舍的“會議”裡,燕九對他說:“耿直人就要辦耿直事,所以你直接去問令尊吧。”
問什麼呢?
燕九說:問你的身世,你的父母是誰,問他,認不認識步星河。
他不是沒問過自己的身世,可父親不肯作答,燕九說不回答的原因是“不能說”,那麼這一次再問,多半還是不會有結果,爲此,燕九特特對他面授機宜,想來這一次應該……會有所收穫吧。
“何事?”蕭天航放下手裡那本看上去很舊的書,溫和地望向他。
“有幾件事,兒想問問爹。”蕭宸單刀直入。
“坐,”蕭天航指了指自己對面的椅子,待他坐下,目光在他臉上和身上梭巡了一番,道,“說罷。”
“兒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蕭宸就這麼沒有加任何修飾地將問題拋到了自己養父的面前。
蕭天航看着他,面上神色沒有任何的變化,只是淡聲道:“此事我不是已經對你說過?你之親生父母是我一門遠房族親,夫妻兩個早逝,如今他那一支已不復存,談之無用。”
“族譜裡並沒有過繼記載。”蕭宸道。
“族譜曾因失火損毀過,現有的族譜是後來重新補的,因着你親生父母那一支已不復存在,過繼這一筆也就省去了。”蕭天航依舊神色平靜地道,“可還有其他問題?”
蕭宸沉默,父親幾句話便令他無法再就身世問題往深處問,此種情況,皆在燕九意料之中,“還有一件事,”蕭宸依着燕九少爺教的話道,“孩兒……有了中意的姑娘,想請爹代爲上門提親。”
蕭天航這下子感到意外了,再沒想到蕭宸居然會提到要成親的事,眸光不由微動,沉着聲問:“是哪家的姑娘?”
“燕家。”蕭宸道。
蕭天航盯進他的眼睛裡去:“小七?”
“不是,”蕭宸的回答再次令他感到意外,“是燕家長房的姑娘,燕子恪燕大人的千金,燕五姑娘燕驚夢。”
“砰!”地一聲,蕭天航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沉喝一聲道,“胡鬧!我不允!”
蕭宸看着父親,腦海裡閃過的全是燕九的臉和他說過的話。
“如果令尊態度強烈地表示反對,大概就能說明幾件事,”燕九少爺當時這樣說,“第一,他不但認識步星河,還與他關係十分密切;第二,他憎恨我大伯;第三……”
“你爲何想要娶那個姑娘?”蕭天航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些激烈,很快便壓下了情緒,耐着心地問蕭宸。
“以前去燕府做客時,兒曾見過燕五姑娘幾面,對她印象頗深,且兒對燕子恪大人很是敬服。”蕭宸道。
蕭天航起身,負着手在房中踱了幾回步,良久方停下來,望住蕭宸:“這門親事我不同意,趁你對那燕家五姑娘用情未深,及早收腳——以後也不要再去燕家了。”
“我想知道原因,爹。”蕭宸看着他。
“道不同不相爲謀,”蕭天航沉聲道,“我與燕子恪不是一路人,蕭家與燕家也絕不可能成爲一家人!”
“如果,兒想要求娶小七呢?”蕭宸緩聲問。
這個問題不但是燕九安排要他問的,也是他自己想要知道的。
蕭天航身形不由一緊,好半晌方沉着聲問他:“你究竟,想求娶的是哪一個?”
“小七。”蕭宸輕聲地、清晰地答道。
蕭天航閉了閉眼睛,無聲地嘆了口氣,緊繃的身子似乎有些疲累地鬆懈了下來,重新坐回椅中,看着蕭宸:“你若真心求娶小七,我便爲你跑上一趟燕府……但你須告訴我,今日這些話,是哪個教你問的?”
“第三,”燕九這麼說,“如果令尊憎恨我大伯,就算不至於遷怒到燕家二房,也不可能應允你與家姐締結婚姻,而如果他允了,我想這大概只能說明一件事。”
“燕九。”蕭宸如實回答蕭天航,“他在調查小七的身世,以及,爹和步星河,究竟是何關係。”
蕭天航坐在椅子裡一動未動,然而蕭宸卻眼尖地看到了他袖中的手微微產生的那一記顫抖。一切皆在燕九所料,爹與步星河關係匪淺,爹憎恨燕子恪,爹疼愛小七,所以——燕子恪害了步星河?小七不是燕家人?小七和爹,必然有着非同尋常的牽繫!
“那個孩子……”蕭天航嘆了一聲,展眼望住蕭宸,“你去告訴他,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一切都已過去,過去的也就過去了,再提起又有什麼用。至於小七,她現在有父有母有兄弟,重要的是她還有一個家,她過得很好,宸兒,你若爲了小七好,就不要再追究她的身世,對她來說,那不過是徒增煩惱。”
果然還是不肯說,蕭宸並不覺得意外,燕九並沒有指望從父親這裡知道所有的真相,今天從父親嘴裡所挖到的信息對燕九來說已經足夠了。
蕭宸把消息遞給燕九少爺時,已經是綜武精英賽小組賽第一場比賽結束的時候了,錦繡綜武隊漂亮地戰勝了九河書院綜武隊,賽後大家要聚餐,燕七便叫上了前來觀戰的燕九少爺一起。
衆人吃吃喝喝的時候,燕九少爺和蕭宸就坐在角落裡低聲交談,聽罷蕭宸的敘述,燕九少爺只是笑了笑,蕭宸便問他:“接下來要怎樣做?你還是要查小七的身世?”
“查。”燕九少爺沒有絲毫的猶豫,“真相是我自己想知道的,但不意味着必須要告訴她。”
蕭宸看了他一陣,道:“我可以繼續幫忙。”
“那麼把這張紙交給他。”燕九少爺不客氣地道,從袖裡掏出一張摺好的紙。
“這是?”蕭宸接過來問。
“我仿着步星河的字跡寫的一封假信。”燕九少爺垂下眸子。
從蕭天航的回答來看,姐姐的身世的確有問題,姐姐,真的不是燕家人,那麼說來,燕子忱一定說了謊。
可,容貌相像又要作何解釋?
自己和姐姐容貌上至少有着六七分像,如果姐姐不是燕家人,那麼自己也有極大的可能不是燕家人,自己姐弟倆和燕二太太並不相像,但卻和燕子忱的確有着幾分像,或者……爹是真的,娘不是?
不,不可能。燕子忱夫妻縱然不是濃情蜜意,卻也是真心相守,況且婚姻豈能作假,二太太若是繼室的話,這件事是壓不住的。
拋開這點疑慮不談,現在幾乎可以確定的是,姐姐和自己,確乎不是燕家人,而蕭天航對燕子恪的憎恨也證實了他確實與步星河關係匪淺,並且還在認爲步家的滅門與燕子恪脫不開干係,而尤爲重要的一點是,蕭天航對姐姐這樣好,甚至可以忽略姐姐和燕家的關係,以及他做爲最重要的親屬曾參加過姐姐的洗三禮——所有這些線索都圍繞着燕家、步家和他蕭天航這三個點彼此牽連,這麼一想,莫非……
姐姐的身世,與步家有關?
而不管怎樣,現在唯一對當年那件事最清楚的人,可能除了燕子恪和燕子忱,就是他蕭天航了,想從燕家兄弟倆口中得到真相難於登天,從蕭天航這裡找到突破口反而相對容易一些,這就是爲什麼他要模仿步星河的字跡寫上一封信交給蕭天航,只有這個方法纔有可能撬動他咬緊的牙關了。
燕九少爺揣在袖裡的手緊緊地攥了攥,真相,已經不遠了。
……
月曜日一早,蕭宸就找到了青竹班,“那封信我交給了家父,他請你今日散學後前往敝府一敘。”
“去貴府就不必了,”燕九少爺道,“請轉告令尊,他幾時有空,請前往長春別苑一見。”
長春別苑是由元昶提供的元家位於京都城內的一座別館,日常沒有什麼人住,近些日子每日散學後,燕九少爺和崔晞都在裡面泡着,誰也不知道兩個人都鼓搗了些什麼。
蕭天航在次日讓蕭宸帶了消息給燕九少爺,約定了待他散學後在長春別苑一見。
彼時燕七元昶和蕭宸還要參加綜武隊的訓練,因而等在長春別苑的只有燕九少爺和崔晞。
蕭天航是一個人穿着便服來的,進門便被水墨帶着行往一處軒館,進門便見一扇白紙屏攔在眼前,屏上灑着墨漬,正要轉過紙屏進去,忽聽得一聲響,卻見紙屏上垂下一掛竹簾來,竹簾不停地往下落,紙屏上竟然多了一條蛇影,蜿蜒搖晃着,像是要衝着他撲過來。
蕭天航有些驚異,正要細看,卻被水墨請着,徑直繞過這扇紙屏往後行去。
然而還未走得幾步,前方便見一個穿着紗衣的偶人立在當地,正有些不明所以,忽見偶人身上的衣服起了火,一大團火球瞬間將它包住,然而就只是這麼一瞬間,偶人身上的衣服已是消失殆盡,地上卻不見半點殘屑!
“這究竟是在做什麼?”蕭天航又驚又疑地問向水墨。
水墨表示自己只是聽令辦事,沒有給蕭天航做任何解釋。
蕭天航只得繼續跟着他往深處走,一時又看見了跨山引水用的渴烏、在牆上投影成巨大的鬼臉的一堆垃圾、一點火就炸掉的玻璃罩,以及把全身都刷上顏料後和周圍的環境完美融合在一起的小廝……
蕭天航越往裡走越驚異,感覺自己彷彿身處於一個異物館,直到終於在這軒館的盡頭處,看到了立在那裡的燕九少爺,他的旁邊還坐着一位美少年,懶洋洋似笑非笑地望着這廂。
“不知燕小公子這是何意?”蕭天航凝眉看向燕九少爺。
“蕭大人此次來又是爲何呢?”燕九少爺慢吞吞地反問。
蕭天航頓了頓,沉着聲道:“我想知道,那封信你是從何得來?”
“在回答您的問題之前,我有個問題想先問問您。”燕九少爺不緊不慢地道,展眼看向蕭天航,“您一路走過來,所見到的這些景象,是否覺得有些眼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蕭天航皺眉。
“這些東西的原理,我可以爲您一一解釋。”燕九少爺說着,竟然真的一件一件地爲蕭天航做了詳細的解說,而蕭天航臉上的神情也逐漸變得複雜起來,有急切,有激動,有震驚,也有不肯置信。
燕九少爺邊說邊細細地觀察着他,看到了他的這副神情,心下已經有了七八分了然,當介紹完最後一項,燕九少爺慢聲地問向他:“蕭大人,我所說的這些東西,您是否覺得有些熟悉?”
蕭天航似乎很花費了一番力氣纔將洶涌的情緒按捺住,半晌方啞着聲道:“不知燕小公子弄的這些東西……是從何處想來?”
“這個問題,我想即便我不說,您的心裡也已經有了答案,”燕九少爺看着他,“我們不妨開門見山,您知道我的意圖,我只想弄清家姐的身世,不得到答案,我不會罷休。”
“這又是何必呢?”蕭天航深深地望住他,“小七她並不在乎這個,她安於現在的生活,你又何必要給她增添煩惱?”
“我並沒有打算把真相告訴她,”燕九少爺道,“但我必須要知道真相,你想知道我這麼做的原因?可以,我告訴你,因爲燕家並沒有那麼的安全,有人曾經想要害她,雖然沒能要了她的命,但卻讓她胖了很多年,飽受了許多嘲笑和冷眼,而那個人之所以敢這麼做的原因,就是因爲家姐不是燕家人。蕭大人,你說,這種情況下,教我如何不去想法子弄清楚原因?我若要保護她,就必須得弄清楚根由,就必須得知道敵人是誰,爲什麼會成爲敵人,以及要如何才能化解和避免。蕭大人,你認爲我這麼做是錯的嗎?”
蕭天航驚訝又急切,向前跨了幾步,立到燕九少爺面前:“要害安安的人是誰?!他現在何處?!”
“蕭大人,你只聽我這麼一說,便已是這般急切,可知我眼睜睜看着家姐就在我眼前受到傷害,又是怎樣的心情?”燕九少爺盯着他的眼睛,“如若您也有同樣的心情,就請告訴我真相,我保證不會破壞家姐現有的生活,我只想要做到知己知彼,才能更好的保護家姐。”
蕭天航緊鎖雙眉,一時陷入了兩難之地,燕九少爺也不催他,只管靜靜立着等,過了良久,方見蕭天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似是終於決定妥協,沉啞着聲音緩緩地道:“你需答應我,無論過去曾經發生過什麼事,都不得將安安的身世告訴她,你要保證她快樂無憂,不受困擾,你,能不能做得到?”
“放心,”燕九少爺沉聲道,“我很清楚怎樣做纔是對她最好的。”
蕭天航看了眼旁邊坐着的崔晞,才待說話,便聽燕九少爺道:“他無需迴避。”
蕭天航便也不再就此多說,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後慢慢地吐出去,伴隨着這記呼吸,他的聲音輕飄地由脣縫間散了出來:“安安她……的確不是燕子忱的骨肉。”
儘管答案已在意料中,燕九少爺乍聞蕭天航說出此話,仍然覺得心中一陣顫動,強自按耐了片刻,方能開口:“那麼,她是誰的骨肉?”
“就是這些奇思妙想的擁有者,”蕭天航轉身,望向這滿軒館的道具,“——步星河的女兒。”
燕九少爺腦中忽然一片空白,步星河的女兒,他不是沒有懷疑過,可沒有一個證據能夠讓它成立——步星河的女兒爲什麼會像燕子忱?燕子恪爲什麼會把最好朋友的女兒交給弟弟來收養?楊姨娘如果是步星河二哥的妻子,爲什麼要害丈夫的侄女?
——而最重要的是,如果姐姐知道她的親生父母是死在了燕子恪的手下,她還能像自己所說的那樣灑脫嗎?會不會痛苦?會不會有心結?
以及,如果這是姐姐真正的身世的話,那麼我呢?我又是誰?
燕九少爺聽見自己虛無的聲音慢慢地飄出雙脣:“步星河,共有幾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