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根由便是如此,”燕九少爺放下手中茶盅,慢條斯理地揣起手,目光從桌邊幾人的臉上一一掃過,“一人力量有限,所以想請幾位幫忙,不知……”
“沒問題。”元昶毫不猶豫,“何況這也不只是個人私事,事關那些奇怪案件的幕後指導,我們也都應盡一份力。”
“我也沒有問題。”蕭宸靜靜地道。
崔晞沒說話,笑吟吟地支着下巴,燕九少爺也沒去問他——這個人何須問,但凡事關某人,幾時見他說過二話?
某人老老實實地坐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心。
“既如此,我們來做一下安排。”燕九少爺沉了聲,將身子微微向前探了探。
……
近期的熱門消息是關於大摩和天朝之間要進行的“綜武外交”的事,據說大摩已經派出了一個千人團,浩浩蕩蕩地踏上了前來京都的路。
之所以要派一個千人團,除了準備參加比賽的人員之外還得有助威的人員,畢竟是在天朝的地界兒裡比賽,是天朝的主場,不帶些自己的人來,氣勢上天然就差了一截,對於大摩來說這是個弊端,好在一個綜武場的觀衆席終究有限,帶上千把人來起碼也能佔到一半。
大摩的千人團入境,由武長刀派人押送,所有的大摩人都不允許親身佩戴武器,參加綜武所用的武器都交由天朝軍方保管,要到比賽前夕纔會交還。
大摩的團隊入境以後,周邊鄰國的使者團也陸續入境,這些使者將作爲見證人現場觀摩整場比賽。
整個京都因此而變得熱鬧起來,爲了做好接待工作,彰顯天朝的繁榮強盛,全京上上下下里裡外外都開始忙碌。
燕子恪也忙,這是他準備給自己放長假之前的最後一件大事,每日裡神龍見首不見尾。
燕七倒是問過燕子恪關於在野島上等着捕獲幕後指導殺人者的進展,燕子恪答曰“尚無所獲”。
鑑於這場綜武外交即將到來,全京書院綜武大賽精英賽的賽事熱度也隨之引爆,小組賽十六強第一輪的比賽將在這個日曜日打響,錦繡書院的第一個對手是九河書院。
土曜日的賽前訓練,武長戈沒有安排大運動量的內容,只是着重讓衆人練習彼此之間的配合,由於比賽的陣地形式要到賽前才能知道,現在做戰術安排也是沒用。
“燕小胖,中午一起吃飯?”上午的訓練結束後,元昶發出邀約。
“呃,我和小十一說好了中午要回去陪他……”燕七爲難。
“有你愛吃的糖醋排骨、宮爆雞丁、紅燜羊肉和大蝦。”元昶道。
“好的,我們去哪吃呢?”燕七問。
兩個人就去了白雲樓,挑了個小雅間,小雅間裡用飯的是一張小方桌,兩個人臨着窗對面而坐。
“燕小胖,把三友這件事擺平了之後,過年的時候咱們一起出去玩兒吧?”元昶道,彷彿怕燕七拒絕,又連忙補了一句,“再叫上幾個朋友,怎麼樣?”
令他意外的是,燕七居然真的沒有拒絕,反而點了點頭,道:“我是準備出去的,但是,時間也許會有點長,可能不能和你一起回京了,你有沒有問題?”
“咦?”元昶覺得奇怪,“看來你早就打算好了,準備去哪兒玩兒?和誰一起去?要去多久?”
“去哪兒還不一定,和我大伯一起去,過年的時候他大概要出去走走,我準備蹭他的車,順便再蹭吃蹭喝,至於小九去不去,我還沒有問他,我想崔晞也許會去,至於去多久,估計就是看心情了。”燕七攤攤手。
“我也去,”元昶道,“去多久都可以。”
“一輩子也可以麼?”燕七認真地看着他。
“當然!”元昶放下筷子,向前探着肩,也認真地盯着她看。
“你家裡一定不肯的吧,皇后娘娘會着急的,令尊令堂也會擔心你的。”燕七道。
“這些不用你操心,”元昶道,“我會把這些都處理好。”
“不打算再建功立業了嗎?我以爲你從書院出來之後還會去當兵,走從武這條路。”燕七道。
“燕小胖,”元昶看着她,“沒有哪個人生來就喜歡當兵打仗。建功立業,說白了也不過是爲了圖個虛名,而我不稀罕名,更不稀罕利,榮華富貴權勢滔天,這些東西我從小就都已經看夠了,甚至經歷夠了,說句狂妄的話,只要我想做官,多大的官做不了?只要我想要錢,多少錢我拿不到?這些唾手可得的東西,我絲毫沒有興趣,而正因爲我上過了戰場,就更明白自由的可貴,見慣了生死無常,就更想珍惜和自己在乎的人在一起的時光。燕小胖,做爲一個歷經無數生死的人,我想你和我一樣明白,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就是自由,和相守。”
燕七也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筷子,眼底澄澈地看着他:“你說得對。”
元昶雙手交疊伏在桌上,繼續向前探肩看着她:“所以我這裡毫無問題,小胖,你願一生漂泊,我就陪你漂泊一生,你願安享浮世,我便爲你尋一個浮世安穩,你不想嫁我,沒有關係,還是那句話,當你遇到了自己中意的男人,我自會放手離去,絕不讓你爲難,而眼下,你儘可把我當成崔晞那樣的朋友,允我陪你一起踏遍五湖四海,瀟灑天涯。”
……
燕七回到燕府,先去了燕九少爺的院子,見他正在書房裡翻看着幾本冊子,這些冊子燕七倒知道是什麼——是先皇薨逝前三年、今皇繼位頭三年的起居注,是燕九少爺讓元昶幫着弄到手的。
元昶的大哥是翰林院的掌院學士,而收錄、編修帝王言行的起居注正是由翰林院的人兼任,歷代皇帝的起居注都被收藏在宮中的起居注館,一般不外傳,但也並非不能觸碰的絕密,只是外人若要弄到手,還是有相當大的困難的,不成想元昶相當利索的就給弄了來。
“有收穫嗎?”燕七問。
“無非是確信了之前的推測,”燕九少爺將起居注暫時放過一邊,“壽王曾將落入壽王府的天石進獻給先皇,先皇令工匠將天石製成了香爐放在御書房中,但起居注中並沒有提到先皇的病,相關資料只怕只有在太醫署中的醫案才能查到了,然而醫案是絕對的機密,就算是元昶也沒有辦法拿到,只好作罷。”
“我有點不明白你的思路,”燕七坐到桌旁的椅上,“我怎麼感覺你好像是把幕後殺人指導者和所謂的我的身世問題放在一起查呢?”
“你可以這麼想,”燕九少爺轉過身來看着她,“幕後殺人指導者,步家,壽王,楊姨娘,燕三燕六,蕭天航,你,甚至我,都是一條繩子上的繩結,只有將這些繩結全部解開,才能得到一個真相。”
“親愛的,還是簡單點說吧,”燕七道,“你現在都掌握了哪些線索呢?”
“皇上,大伯,步星河,三個人原本親密如兄弟,而根據三友洞洞壁上的詩來看,其中有一個人背叛了步星河,這個人會是皇上嗎?不可能。”燕九少爺看着燕七,“步星河不是一個不明事理的人,如果皇上爲了登上皇位而對他下殺手,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他早在同皇上和大伯結拜兄弟之前,就應該對此有所覺悟,畢竟皇上是皇家人,而就算結拜時他並不知道皇上真正的身份,事後也總該知道,在皇家,本就是勝者爲王敗者寇,換了誰在那個位置上也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步星河應該很明白這一點,所以如果洞壁上的詩是在指責皇上,這完全沒有道理,那麼剩下的可能就只有一個——那個背叛了三友的情誼、爲權生欲的人,正是大伯。”
“這更沒道理。”燕七道,“步星河如果是個驚才絕豔無比聰明的人,他就不可能不瞭解大伯的爲人,爲權生欲?他確定這是他所認定的兄弟麼?”
燕九少爺沒有作聲,燕子恪帶人滅了步家滿門的事,他並不打算告訴她,免得她徒增煩惱。所以他也沒有辦法對她闡述質疑:如果此事與燕子恪無關,那爲什麼先皇偏偏令他帶人去滅步家滿門?先皇難道不知道燕子恪步星河和今皇是好友?讓燕子恪去做如此爲難的事,又有什麼意義?
燕七敏感地看出了燕九少爺心中的存疑,她沒有多問,只是道:“我更願意相信,三友洞洞壁上的詩不是步星河所寫,寫這詩的人只不過是一廂情願地以爲自己瞭解步星河的心思,但事實上,他不是當事人,他無法代表當事人表達任何意願。”
燕七對於燕九少爺在任何事上所作出的推斷,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般強硬地表明過自己的立場,許是因爲這樣的強硬,讓燕九少爺放下了自己現有的堅持,轉而站到了燕七的角度,重新思考起這件事。
良久的沉默過後,燕九少爺慢慢地翹了翹脣角:“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想這一次,你說對了,而我犯了先入爲主的錯誤。”
所謂的先入爲主,就是燕九少爺提前知道了滅步家滿門的是燕子恪,於是越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就越要先以最壞的結果來考慮整件事情,可有的時候,把事情往好處想,也不見得沒有收穫。
“如果三友洞洞壁上的詩不是步星河所寫,那麼我們是否可以認爲,寫這首詩的人不過是道聽途說,他本身並沒有經歷過當年的那場滅門事件,所有的事都是從別人的嘴中聽到的,而這個‘別人’,也不過是靠自己並不完整的經歷想象出了整件事的緣由,於是寫詩的人一廂情願地替步星河寫詩訴冤,並利用指導殺人來報復大伯。”燕九少爺邊說邊思考,如果寫詩的人錯怪了燕子恪,照此想法來逆推回去的話……
壽王進獻了天石給先皇。
壽王有謀逆之嫌。
壽王與今皇爭位。
壽王的外家是步家。
壽王不僅想爭位,還想謀害先皇,若要爭位,外家的助力必不可少,所以事發後先皇纔要滅了步家滿門,這個時候就算步星河是今皇的好友也難逃一劫,很有可能步星河就是受到了自己家人的連累,更或者沒準兒步星河纔是背叛了今皇的那一個……
所以,先皇要滅步家是不可挽回的決定,今皇救不了,燕子恪更救不了,那還能怎樣呢?
如果換做是我,我處在大伯的位置,我會怎麼做?燕九少爺這麼問着自己。
想法子救步星河?不大可能,從李嬤嬤和蛇店老闆的口中可以知道,先皇下達滅步家滿門的旨意是非常突然的,就是爲了防止步家有人逃走,大伯不可能有時間提前通知步星河。
所以步星河是必死無疑的,在這個前提下……在這個前提下,如果換作是自己,燕九少爺這麼想,也許會申請由自己親自帶隊前去執行滅門的旨意,爲的就是……讓自己的好友及其家人能夠死的痛快一點,死後的屍身不會受到糟蹋。
……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運氣好的話,親自去,說不定還可以救到步家的一兩個人,事實不也如此麼?楊姨娘和她的兩個孩子,不就是這麼活下來的麼?
——所以,這就是大伯爲什麼親自去執行滅門任務的原因!
這是對自己何其殘忍又殘酷的一個決定!
他要親自帶人闖入朋友的家,他要親口說出那個“殺”字,他要親眼看着朋友和他的家人一個一個地死在自己的眼前。
然後,他心懷愧疚,愧疚自己面對朋友家的滅頂之災而無能爲力,於是後半生就在這愧疚與懷念中半醒半醉的度過。
“帶人執行滅門旨意的是大伯。”燕九少爺決定告訴姐姐。
“而下達旨意的是先皇,”燕七不假思索地道,“換作是我,我也會主動要求去執行這項任務,我寧可朋友死在我的手裡,也不讓他死在別人的刀下,別人的刀是羞辱,是輕賤,而我的刀,是願意承受一切後果的決心。”
燕九少爺默然,他的姐姐毫不猶豫地就說出了他到現在纔想通的事,她就是這麼的瞭解燕子恪,她就是這麼堅定不移地信任着燕子恪。
“所以我現在更加懷疑的是燕三,”燕九少爺頓了頓,繼續道,“楊姨娘母子三人應該就是大伯在滅門時救下來的,對於當時的事,她不見得知道所有前因後果,甚至還可能在燕家住了數年以後,靠腦補慢慢地推敲出了一個想象中的真相,從而因此開始誤會大伯……但我始終覺得,燕三雖然聰明,卻也還達不到幕後殺人指導者那個地步,能做到指導者那種程度的人,在我看來,除非是大伯和崔晞合體。”
“這麼說來,說不定步星河還活着?”燕七道。
“這種可能微乎其微,而我更傾向於……”燕九少爺看着她,“記得在天火案中時你曾說過,你知道這個手法的原因,是因爲從一本書上看到過,雖然這是謊話,但爲何不會真有這麼一本書存在呢?說不定這世上真有一本記錄各種奇思妙想創意的書,然後這本書無意中被指導者得到了……”
“你這麼一說,我覺得還真有可能,但如果是這樣的話,誰都可以當指導者了,我們要調查的範圍一下子就變大了。”燕七道。
“不,符合全部條件的人很少,”燕九少爺道,“燕三,楊姨娘,甚至燕六,更甚至……蕭天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