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斯晚正在檢查一批出口產品的英文介紹,有同事過來告訴她:斯晚,一樓大廳有人找你。她急急地走進電梯間,按下一樓,心裡卻一片狐疑,誰會來找自己。昱揚這個時候肯定不會來,心裡便有了一絲忐忑。
空曠的一樓大廳,除了保安小王,並無他人,小王看見她,把嘴向大廳一角的會客區努了努嘴:那邊,有人找你。
幾棵高大的盆栽,把會客區給隔絕開來,形成一個較隱蔽的角落,她走過去,裡面的幾張沙發此刻只有一個陌生的中年婦女,穿着考究,氣質雍榮,她便隱隱約約地在心裡猜得了幾分。
“您好,我是斯晚,聽說是您找我。”
“向小姐,你先坐。”江玉晴客氣卻疏離的笑,人並沒有起身,“我是昱揚的母親。”
“阿……阿姨,您好。”雖然剛纔已有所猜疑,但實在太突然,她緊張得漲紅了臉,轟地一下又站起來,話也說得有些結結巴巴,“應該是我先去拜訪您的。”
“你坐下,昱揚並不知道我來。”江玉晴慢條斯理,不疾不徐。
斯晚忐忑不安地坐下,雙手不自然地絞在一起,她的腦袋有些發矇,不知昱揚的母親爲什麼會突然跑來見她,心裡一個勁地提醒自己:向斯晚,放鬆,放鬆,遲早是要見家長的,第一次千萬要給昱揚的媽媽留下好印象。
“向小姐,我聽昱揚說你是蘇州人?”
“嗯,您就叫我斯晚吧。”
“蘇杭出美女,怪不得昱揚爲了你和我冷戰呢。”
“阿姨,我……”雖然對方調侃的話語聽不出責怪的意思,但她卻因這句話倍感不安和壓力。
“向小姐,我這個人不會拐彎抹角,我們就單刀直入吧,我之前就知道了你,你姐姐的事,昱揚找的我。”
“呃,昱揚沒……沒告訴我他找了您。”
“他沒告訴你是怕你有負擔,他也應該沒告訴你,我斷了他的經濟來源吧。”江玉晴風度仍然保持得很雍榮,面帶微笑,她卻覺得冷冷的,心在急劇地下墜,後背密密地出了一層汗,她仍然努力維持僵硬的端莊坐姿,她鼓起勇氣,直視着江玉晴的眼晴:“阿姨,我知道自己和昱揚是有距離的,但,請您相信,我和他,是真心相愛的。
過了半晌,沈昱揚的母親纔開口,臉上帶着輕描淡寫的笑:“真心?所有的真心,都敵不過時間。向小姐,我不想因你而拖累了我兒子,你母親以及你姐姐的事我不想多說,你的家庭,我不能接受。”
她不卑不亢:“阿姨,我的家境我無法選擇,至於我母親和我姐姐,她們都是努力生活的人,我並沒有覺得她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也不覺得她們所做一切是給家庭蒙羞,昱揚愛我,我也愛他,他並不在乎我是富有還是落魄,所以,請您相信,我們會幸福。”
“幸福?”江玉晴的臉上撇出一絲鄙夷的冷笑,“你所謂的幸福,是自私地抓住昱揚不放,是讓他陪着你吃苦,是逼着他和我決裂,就爲了你,他拒絕去美國深造,窩在一個小事務所被人呼來喚去,你在毀我兒子,你知不知道!你能給他什麼,只有難堪和羞恥。你知不知道你母親爲什麼會拋棄你們跳河自盡,因爲打算和她私奔的男人臨時拋棄了她,你姐姐這些年靠賣唱賺錢,還差點關進去出不來。你母親什麼都沒有教會你們姐妹兩個,唯一教會的就是這勾搭男人的本事。你們家的女人簡直是一丘之貉,傷風敗俗。”
她渾身都在發抖,如一片簌簌下墜的葉子,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急的,父親只告訴她母親很早就去世,是溺水身亡,她並不知道原來還有如此難堪的過往,沈昱揚母親的話,句句像把利刃,剜在她的心上。
她的聲音也在發抖,像是嚴冬裡從冰窟窿裡爬上岸的人,上下牙齒不停地碰撞:“如果您想侮辱我,讓我知難而退,那麼您錯了,我並不覺得有任何難堪和羞恥,我不能知道我母親當年有怎樣的傷痛,但我知道我姐姐去酒吧賺錢是有苦衷的,並且她也不是您想像的那種女孩,這世上有很多人,他們當時做的一些選擇是迫不得已的,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我愛昱揚,我相信昱揚,無論他做怎樣的選擇,只要是他親口告訴我的,我都會笑着去接受。”
說完這席話,她欠起身:“阿姨,再見。”微笑着轉身,在沈昱揚母親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地遠去,但一衝進電梯間,強忍的淚水如決堤的洪水,轟然而下。
她扶着電梯裡的拉桿,就像一個快要溺水的人緊緊攀住的一根浮木,如同踩在棉絮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電梯,擦肩而過的人都驚訝地轉過身望她,不知這個此時眼神空洞、滿臉淚痕的女孩,剛纔經歷了什麼。
巨大的落地窗外,下班的車流如毛毛蟲,緩緩蠕動,天空佈滿灰霾,她倚在窗前,側影寂寂的。
她去昱揚的宿舍,只有同屋的“大頭”在,“大頭”看見她很熱情,招呼她坐下等:“這哥們天天回來得晚,一個破會計所,一點點薪水就充分壓榨人才的剩餘價值,快畢業了,大家都在絞盡腦汁奔綿繡前程,我看昱揚這哥們是腦子進水了,不去美國讀博,寧願呆在那個鳥地方,以他的智商,嘖嘖嘖,我們導師都說可惜了。斯晚,你可真是找到了個情種……”
斯晚坐不住了,“大頭”最後幾句話讓她心生不安,她起身笑着告辭,走出一小段,“大頭”還在身後喊:“什麼時候請吃喜酒,知會一聲啊。”
她只是從喉嚨裡含含糊糊擠出一個字:“嗯。”也不管“大頭”是否聽見,就落荒而逃了。
上海的夜,璀璨華美,她卻覺得孤獨。
雖然現在是四月,她卻覺得從四肢到心底,都冷了下去。一輛輛的車疾馳而去,有如千帆而過。一對似剛剛爭吵過情侶,女孩掉頭就走,不停地拂眼淚,男孩追上去,拉入懷中,撫着她的頭似在低低安慰,懷中的女孩掙不開,漸漸安靜下來,他們在街邊的路燈下旁若無人地擁抱親吻。有冰涼的東西從斯晚臉上滴落,掉在她的棉布襯衫上,迅速泅出一個大大的水印,這個水印還在不斷地慢慢泅開、擴大。
她和昱揚從未吵過架,偶爾她耍耍小性子,昱揚也只是好脾氣地笑笑……
她就一直呆呆地坐在廣場的臺階上,像個無家可歸的小孩,茫然、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