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直在牀上躺了兩天一夜。
除了上廁所之外,他沒有從牀上起來過。
飯菜都是二子和孫震陽幫他帶回來的。
鈴兒來過兩次,替趙直換了新藥。
甄晴來過三次,跟趙直講了很多悄悄話。
趙直身上的傷正在好轉,在這兩天裡,他充分感受到了來自病友之間的友情,這種單純而質樸的友情有幾次甚至讓他鼻頭泛酸。
他們雖然是一羣精神病人,雖然有時候會神志不清,連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但是對待別人,他們卻比很多所謂的正常人來得更加的簡單而直接。
趙直很感動,他甚至有一種錯覺,覺得這裡就像是他的家一樣。
不過,這裡畢竟不是他的家,他很清楚這一點。
而這些病人是他的家人,只不過他們沒有在該在的地方。
他要帶他們出去。
趙直握緊了拳頭,從枕頭上緩緩擡起了脖子。
現在的時間,下午兩點整。
他將雙腿放在地面上,活動了一下脖頸,深呼吸了一口氣,感受到來自胸腔的壓迫感。
身上雖然還在疼,但那已經不是最初的那種刺痛了,說明傷口正在轉好,有些地方也消炎了。
終於,趙直站了起來,有些搖搖晃晃,但至少他站起來了,在最開始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受了這麼重的傷,直到回到病房之後,放鬆了神經,又喝了一點熱水,那些大小傷口才徹底爆發了出來。
那些傷差點要了他的命。
他恢復的很快,比一般人要快得多,這可能要得益於他頑強的意志力和自始至終不屈不撓的本性。
他坐在了椅子上,遙望着窗外的天際幾朵翻卷的白雲,陷入了沉思當中。
孫震陽從牀上坐了起來,吃驚地望着趙直道:“你怎麼起來了?”
趙直回過頭來,苦笑一聲道:“我沒事了,基本好了。”
二子從牀上一躍而起,走到了趙直身前,盯着趙直看了一會道:“我覺得你是個奇蹟。”
趙直笑了起來,剛笑了兩聲,牽引到了痛處,迅速呲牙咧嘴了起來。
“別逞強了,快躺回去休息吧,小心把傷口崩開了。”孫震陽擔憂地道。
趙直襬了擺手,深吸了一口氣之後道:“孫老師,二子,我要再次謝謝你們。”
孫震陽沒有說話,只搖了搖頭,似乎滿腹憂慮。
二子瞪大了眼睛盯着趙直,他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隨後,趙直道:“在禁閉室的三天裡,我想了很多很多,其中最關鍵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逃出去——”
趙直稍微停頓了一下,望了一眼孫震陽,又望了一眼二子,眼神陡然變得銳利了起來。
“我相信,這裡任何一個病人都不可能是院警的同夥,所以我就直說了,我們現在都很清楚,院警正在剝奪我們的權利,護士們正在強迫我們吃藥,即使我們是病人,他們也不能限制我們的自由和選擇的權利,更不能隨意辱罵毆打我們,對不對?”
孫震陽輕嘆了一口氣,返回了自己的牀頭,坐了下去,沒有說話。
二子依舊瞪大了眼睛看着趙直。
趙直壓低了聲音繼續道:“如果你們相信我,那麼我將帶你們出去。”
孫震陽陡然擡起了頭,望向了小窗外,然後又望向了趙直,他的臉色有些驚慌。
“你真的……”孫震陽語氣不連貫地道,“你真的要逃?!”
趙直咬了咬牙,望着孫震陽堅定地道:“經歷了這麼多,你難道以爲我在開玩笑嗎?”
似乎直到現在,孫震陽才意識到趙直是真的要逃出去,或者說,直到現在趙直依然還想着要逃出去,沒有打消這個念頭,這讓孫震陽感到震驚。
孫震陽低下頭去,小聲道:“我以爲你只是一時興起……”
趙直緩緩道:“現在是時候了!”
二子瞪大了眼睛,咧嘴道:“你準備怎麼做?”
趙直微微一下,臉上露出了自信的表情:“如果孫老師說的沒錯,那麼我們就通過負二樓的那個下水道鑽下去。”
“我和你一起。”二子忽然說道。
“可以。”趙直道,“我正需要幫手。”
“我不能……不能出去……”孫震陽喃喃自語,“你們去吧,我不去……”
“我尊重你的選擇。”趙直道,“但,孫老師,請告訴我,你之前和我說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真假……我並不知道……”孫震陽道,“但樑哲就是這麼和我說的,我相信他不會騙我。”
二子望向孫震陽,滿面凝重地道:“孫老師,我和你在一起這麼久了,我知道你其實一點都不想呆在這,而且,你也知道,他們不可能養你一輩子,我覺得很快你就要被他們莫名其妙給弄走了,而那絕對不是出去。”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這裡呆了七年了,從來沒有聽說過一個病人成功痊癒而出院的……即使他們說的是出院,但我也知道,那是在撒謊……”
“所以說,呆在這裡的最終結果要麼是自殺,要麼是被別人殺。”
“可是我出去又能幹嘛呢……我早就什麼都不會了……我……”
“你還有個女兒。”
二子忽然提高了音量道。
“沒有……我沒有……”孫震陽大聲叫了起來。
他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通紅,隨後開始發紫。
“你有一個女人,你跟我說過,她叫小易!”
“我沒有!我沒有!”他嘴角顫抖,歇斯底里地狂叫了起來。
“厚,厚變!厚!厚!”他的喉嚨裡面發出一聲聲不像是人類的喊叫聲。
“你怎麼了,孫老師?!”
趙直走了過去,扶住了孫震陽的肩膀,卻被孫震陽一把推開,趙直一個踉蹌差點倒在了地上,幸虧二子從後面扶住了他。
二子低聲道:“他犯病了。”
“他是什麼病?”
二子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從我來見過他幾次犯病,但最近很長時間都沒見了,有時候他是半夜犯病,我覺得他像是要——變身。”
“變身?”
“是的,我總感覺他體內住着另外一個人,他不是孫震陽,卻一直被孫震陽壓着出不來。”
就在這時,孫震陽忽然高聲尖叫了起來。
他‘刷’地一下從牀上站了起來,一瞬間竄出去了三四米,動作迅捷,一點都不像過去那儒雅文靜的孫老師。
他的手左右揮舞,脖子像是彈簧一樣,一伸一縮,顯得極爲不協調。
“厚!厚!厚邊!”
孫震陽尖叫着鑽進了洗手間,‘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隨後,裡面傳來了一陣陣像是動物低聲鳴叫一聲的聲音。
“孫老師能夠剋制自己,每次我見他犯病,他就鑽進洗手間裡,自己憋着。”
二子頗有感觸地說道。
“你有沒有進去看過?”
“這倒是沒有,看了又能怎樣,明顯孫老師不想讓別人看到,所以才躲起來的。”
“這倒也是。”
趙直坐在了牀頭上,聽着洗手間裡面傳來的一陣陣讓人毛骨悚然的低聲鳴叫聲,這才真正感覺到了自己是在跟一幫精神病人住在一起。
趙直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情緒冷靜了下來。
“對了,二子,之前你說你研究的那個什麼‘集體潛意識’研究的怎麼樣了?”
趙直試圖轉移話題,將注意力從孫震陽的身上移開,而且,對於二子之前說的東西,他確實也很感興趣。
二子的臉色在一瞬間發生了某些變化。
這變化非常的詭異離奇,讓趙直很難形容是一種什麼樣的變化。
那像是……恐懼、焦慮、驚喜、興奮,幾種情緒的集中表現,趙直在之前從未見過這樣的表情,這樣複雜到用語言無法形容的表情。
二子的臉皮整個了抖動了一下。
他用一種低沉壓抑而又控制不住興奮和激動的聲音說道。
“趙直,我們要大禍臨頭了!”
二子的表情讓趙直看着有些害怕,他不由地往後縮了縮身子,問道:“你發現了什麼?”
二子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趙直。
“我夢到了一場大火!一場非常大非常大的大火!它從天南一直燒到海北!人們在火海中哀嚎,燒成了灰燼!然後有奇怪的東西從灰燼中生了出來!那東西有着人形卻不是人!它由骨灰組成,它從血海中生出!”
二子的聲音中帶着一種讓人恐懼的氣息。
他像是着了魔一樣。
從二子那放大的瞳孔中,趙直似乎看到了一團青色的火焰在裡面灼燒。
讓趙直感到震驚的是,他竟然從二子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濃烈的燒焦的氣息。
就在這時,二子驟然伸出雙手按住了趙直的肩膀。
“那是世界末日!世界末日來了!我夢到了!集體潛意識給了我啓示!讓我成爲了真正的預言家!”
二子使勁擺動着趙直的肩膀:“所以我們必須要出去!必須要!”
“你怎麼了?”
趙直有些驚慌地問道,他從來沒見過二子這樣癲狂般的言行舉止,他現在忽然有些後悔問他那個問題了。
“嘿嘿!嘿嘿!”
二子忽然咧嘴笑了起來,神情看起來有些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