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妍有個好處,就是她熱愛她的工作。對她本來就喜歡的工作如此,對她本來不喜歡的工作,她也會讓自己儘快地進入狀態,投入狀態。
不過她在原先區政府中青年幹部培訓班的同學告誡她,在這種尷尬的位置上,不可以太認真。混得風生水起了,組織上一看,你很適合基層工作嘛,就把你留在那裡了,你都沒地方討價還價的。當然也不可以消極怠工,否則又怎麼體現你的能力,憑什麼把你提上去?在兩條路之間平衡,是很講技巧的,除此之外,你還要想盡辦法,別讓組織意志的執行者們別把你忘了,或者往他們的機關黨報投個搞,或者找藉口多走動。
光光是想辦法爲自己尋找離開婦女幹部一職的途徑就夠搞腦子了,日常工作又不讓她輕省。那天下班,柳妍往家裡打電話,讓桑仲夏多準備一份晚安,十五分鐘後,她回來了,跟在她身後的還有個肚皮高聳的女人。
室友們都覺得新奇,誰家兒子誰家老公哪天突然往家裡領個大肚皮,雖然驚詫,也是人情。柳妍這個,這是把工作帶回家了啊,還貼錢管飯。
就見柳妍毫無經驗地照顧孕婦,誠惶誠恐地保護她的肚子,引她在廚房入座,給她端飯遞筷子,還不好意思地表示倉促準備沒有好菜請別嫌棄,坐在孕婦對面,陪着她吃飯。
三個室友就在客廳裡小聲參詳,柳妍這是要幹什麼?難道也被指標逼瘋了,用攻心戰拿下這個一看不是八個月也有七個月的孕婦,然後陪她去引產?大月份引產有風險啊,指標事小,人命事大,她們得抵死攔着,阻攔的方式包括耐心勸服和動粗……
正商議到高潮,柳妍就把大肚子從廚房扶出來了,安置在沙發上,說:“要不,我給你丈夫打個電話,讓他來接你?”看起來好像是等不得了,要連夜把孕婦連夜送去“做掉”,讓孕婦的丈夫送去。
那孕婦扁着嘴,猛烈搖頭,搖得肚皮都晃了起來。
桑仲夏嚇得擺手忙說:“不打不打,你別搖肚子。有我們在,就沒人敢動你的肚子。”
柳妍皺皺眉,看了桑仲夏一眼,好像是怪她莫名其妙插手自己的工作,加班不加錢,還有人搗亂,當然是不爽的。“我也沒說要動她肚子。”柳妍說。
孕婦也幫忙解釋。她叫黃憶笙,不是柳妍轄區的居民,是柳妍在下班路上撿的,所以柳妍現在不是加班是行善。
柳妍自幹上這份工作,路上行走的大肚皮都是觸目驚心。只要在自己轄區裡走的,她都會追上去問,第幾胎,住哪裡?如果是本街道的第二胎,勸人家打掉。如果不是本街道的,不管是第一胎還是第二胎,就提醒人家注意安全,欣然退場。脫開職責講,
她私心裡覺得人家肚皮是自己的,生育自由,後果自負。反正現在不結婚不要孩子的也多的是,就當兩下里拉拉平,不生的人把生育指標送給想生的不行麼?
今天下班,剛走出離家不遠的地鐵站,柳妍看見一個大肚子女人坐在地鐵站入口的臺階上,先觀察了一會兒,確定她的肚皮是懷孕而不是肥胖後,又猶豫了一下,因爲這裡並不是她工作的轄區,這個孕婦並不會拖累她的指標,可對方的狀態明顯很不對勁,放任不管又說不過去。她就湊上去和顏悅色地與人套近乎,這種心態就類似戴紅袖箍的大媽們了,是職業病。
黃憶笙在地鐵裡坐了很久了,來來往往的人都冷漠地從她身邊走過,沒有人停下來多看她一眼,柳妍的舉止就顯得異常了。這個城市裡會在人羣密集的場所裡主動搭訕陌生人的,大概只有乞丐、詐騙犯、做傳銷的各種黑店的托兒。柳妍的氣質與以上提到的幾種人都不相符,也不代表她就是好人,黃憶笙一開始還是提起了戒心的,後來聊了幾句,發現其實她們住的是一個小區,態度好了些。
柳妍又問人家爲什麼坐在這兒,有那分娩當天還在工作的猛人,但大多數孕婦到了第七個月,就得七當八心地靜養起來了。黃憶笙看了看四周不肯說。柳妍飢腸轆轆,有心快點回家吃飯,可是手裡的閒事既然管了個頭,也不能半途而廢,就說:“你先跟我回家吧,一起吃個飯我送你回家。”
黃憶笙本來是怎麼也不會跟個陌生人走的,柳妍只能把名片掏出來給她看。實在也是她坐了好半天也沒有人理,不好收場,要麼在這裡坐一夜,要麼灰溜溜自己回家去,也鬧不出更大動靜了,有人給了個臺階,總算是被人給勸回去的,有點面子。再者既然是一個小區的住戶,小區門口保安都是認識的,進門的時候她可以找保安確認下柳妍的身份,順便……順便在保安那裡留個印象,萬一她家人找她,問到那個保安的時候,保安就可以提供線索了。
好了,進了門,吃飽了飯,有人擡着哄着,把她當回事兒,她也就更端着了。
說了半天,還是沒提她爲什麼挺個大肚子玩離家出走,衆人不免就有些急躁。其實,她們也不是那麼好奇來龍去脈,就是擔心柳妍惹上麻煩。
馬滔滔怪柳妍:“做的什麼好人,萬一人家肚子在我們家出點事情,你承擔得起嗎?現在老太太在路上摔了都沒幾個人敢上去扶,你還往家裡撿大肚子。”
金惜早說:“你做好事也行,送到居委會就行了,讓居委會的人下班帶回去。”
有人不買賬,黃憶笙也就酥了,立刻訴說起自己的委屈:頭胎是女孩,沒徵得她的同意,婆家就放出話來說,他們還要生第二胎。她本來不願意,可婆家說懷孕就給
她一部私家車做獎勵,她就答應了,肚子又隆起來了。男家有個親戚本市某醫院的婦產科工作,昨天讓那個親戚幫忙,B超看了下胎兒的性別,說是女孩。婆家立刻翻臉,四輪小轎車縮水成助動車了。當初講好的,只要懷孕就給獎勵,怎麼一看是女孩就變卦?她氣不過,用出走來抗議。想不到啊想不到,把手機留在家裡,出走只是走到小區附近的地鐵,坐着等了一下午,沒人找來。
估計如果柳妍不出現,黃憶笙真的很難收場,也許就因爲沒有梯子下來,只好擴大事態。就像那些站在樓頂鬧的,如果沒有碰到真心勸的,樓下都是看熱鬧攛掇他跳的,說不定一賭氣,他就真跳了。
馬滔滔聽完就誇張地突出眼珠子:“生兒子,拿獎勵,你怎麼不給你肚子貼個金箔,寫上價目表,要價更詳細一點?生女孩半價,腦癱、心臟先天缺陷男孩六折,健康男孩不打折,有健壯、高個或者帥哥基因的加收百分之二十精修費。錢貨兩訖,概不退換。”
她不是一個人,柳妍、金惜早、桑仲夏,都有那麼點不舒服感覺。真的是復古風來襲了麼,靠夫家吃飯,用肚子博幸福,女人的價值,又回到肚子上來了。
黃憶笙說:“你說得輕鬆,那麼大一個肚子,吃力不吃力,危險不危險,壓力大不大,你試試?爲生孩子,我把工作都辭了,誰來補貼我的損失?”言下之意,就是應該拿點辛苦費、肚疼費的。
大肚子是外人,幾個人不想跟她吵,都沒有說話,不以爲然地把頭轉開,看別處。
柳妍只好打圓場,扯開話題,問黃憶笙原來做什麼工作的。回答說是商場化妝品專櫃的導購員。
那三個一小撮的還是不說話,用眼神交流,那意思也是很明白的——難怪一結婚生了小孩,就忙不迭地把工作辭掉了,這份工作當然沒有搞頭。
有這麼三個人古古怪怪地擠眉弄眼,一個陌生人很難坐得住,就捧着肚子說要告辭。馬滔滔和金惜早滿不在乎的,想看這個大肚子女人出了這個門,還能整出什麼幺蛾子來。柳妍和桑仲夏到底是不放心,一邊一個,夾着她的胳膊下樓去了。有這個陣勢護送,她回婆家還能借回一點面子,就說,是好心鄰居發現她,硬要把她送了回來,她自己纔不要回來呢。
十幾分鍾後,兩人回來了。留守的人問她們:“住得挺近啊,那婆家是怎麼個態度啊?”
柳妍輕描淡寫地交代:“那家裡沒人,她自己用鑰匙開門進去了。我們看沒什麼事情了,留了聯繫方式,讓她有事找我,就回來了。”
好好的離家出走戲碼,最後竟然這樣悄沒聲地收場,發脾氣沒人看,要爭取什麼也沒爭取到。有點志氣的話,立刻打部車回孃家去也行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