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和話語也是有質感的,金惜早就一掃先前桑仲夏留下的粘軟糯稠,一個字一個字帶着沙粒的棱角和爽利。她說:“你找錯人了。就算我也是你要嚴防死守的敵人,也還是個未來式的敵人,我所有的案底都在聊天記錄上了,也不過說了幾句似是而非的話而已。”
她不看對方回覆,繼續打:“如果他的情況嚴重到讓你疑心,這絕對不是我能造成的破壞。你應該找一找其他人。某月某日,他也許跟另一個人在一起,你的金戒指,也許在另一個人手裡,你在他衣袋裡摸出來的刷卡憑據,也是穿在另一個人身上的衣服。反正不是我,你要不信,也不能把我怎麼着,不過勸你抓大放小,找着正主,把金戒指要追回來是正經事。”
“反正我是不會再對你那個會把老婆的戒指送給情人的男人有興趣了。你真可憐。”金惜早代表桑仲夏發言,情不自禁加入了自己的好惡。
人一旦受了無法自辯的委屈,總要到處找人證明自己。桑仲夏敲開了柳妍的門,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某月某日我在家裡,你能爲我證明,對吧?”剛擦掉的淚珠子再度在眼眶裡滾動。
還以爲是什麼天塌下來的事情,給柳妍一次實踐工作的機會似地。柳妍立刻進入了狀態,把桑仲夏扶到沙發上,去廚房給她倒點喝的。
這時候桑仲夏不依不饒,站起來去敲馬滔滔的門,馬滔滔頂着一腦袋鞏固髮型的蛋糕海綿卷子走出來,只先聽說是正宮找小三攤牌的橋段,八卦之火被點燃,本來打着哈欠的她瞬間血槽滿格,會房裡去貼了張面膜,坐到沙發上看桑仲夏抽風。
大半夜的,不需要更精神一點,柳妍沒泡茶,端了四杯桂花蜜酒過來,又把金惜早從小房間裡叫出來,金惜早抱着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頭也不擡,找了個位置坐下,雙腿一盤,把筆記本架在腿上,打一陣字,端起桂花酒喝一口,然後才驚訝地看看杯子,稱讚酒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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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妍笑說,是她上次回家探親帶回來的。自從幹上公務員一行,沒法不喝酒,就得學會享受喝酒。每天睡前小酌這種喝法,喝拉菲會破產的,那就來點刁鑽古怪的品位,比如五六十度的燒酒放在木桶裡,浸入鮮桂花,她特意到家鄉的老酒廠去買的,說了好話,讓老師傅專門從桶底舀上來,能溺死人的香。喝的時候,兌上水,加入冰糖,小火滾一下,香香甜甜,讓人幾乎忘記自己是在喝酒,完全不用緊張。不過,還是能醉人的,喝一小杯,帶着一點點的酒意,就能遠離噩夢。
馬滔滔完全把吐槽會當做睡衣派對,找了跟吸管放在杯子裡,說直接在杯口喝,酒會被嘴脣周圍的面膜紙吸走。她倒是很悠哉,把桑仲夏在屋子裡表演抽象版“天鵝之死”當做聚會節目。
大家並沒有預想中的嚴陣以待。因爲不新鮮嘛,就算你們真的被捉了奸,都不夠人在聚會上談論超過十分鐘的。好笑就好笑在,大家知道,桑仲夏是有動機,要不是被她們幾個小小阻撓了下,說不定還真不冤枉,現在她這是後怕,更怕甩不脫干係。現在知道是爲你好了吧?坐在一順邊的這三位,不由產生了一種關愛不成器的小輩的情懷——你倒是把簍子捅大點再來找我們收拾啊,就那麼點事,你就屁滾尿流,是有多擔不起啊。
柳妍得唱主角,她拿出居委會大媽處理家庭糾紛的架勢,拍桑仲夏的肩膀,讓她安靜下來,搬了把椅子與她面對面坐下,把溫熱的酒杯地給她。
馬滔滔和金惜早不給面子地笑場了,叫“柳阿姨,柳阿姨!”
柳妍就瞪她們倆,讓她們嚴肅點。她們只好憋住,尤其是金惜早,吃吃吃壞笑,牙齒磕在玻璃杯口,噹噹作響。
柳妍完全把桑仲夏當做一個教具,那種救生員練習心臟復甦用的人形模特了。她給桑仲夏整理形象,幫她把腮邊的頭髮夾到耳朵後面,清爽地露出整張臉。這個動作也好像是套路專有的,每個想要表
達善意,但又不解內情的人,上去都是這麼一把。不是心理專家也說不上它的意圖,似乎是表達一種關懷,是在騎馬前對馬的安撫動作,或者是想好好觀察對方的表情,就掀窗簾似地把人家的發簾子掀開,掛起來。偏偏情緒激動的人對這種動作又十分敏感,好像掀的不是頭髮是被子,有種被人窺探了隱私的不舒服。這種不配合,又是普遍存在的。所以爲什麼這個動作保留至今,還真是個謎。
桑仲夏甩動頭部讓頭髮重新掉下來,她需要遮擋來保存安全感。柳妍又伸手去撩,桑仲夏再抖。
兩個看客又笑了,馬滔滔說:“柳阿姨,這條就過了,直接下一條。”
柳妍愣了一下,別人都以爲她要掏出一本什麼手冊看一下時,她兩手也沒地方放了,握在一起攪了個圈,才說:“不用慌,她沒證據。”一開口,業務素質就低下來了。
是啊,人家又不能確定,只是看你略有可能,拿話試你,你就不打自招了。
桑仲夏喝了一大口酒,用小孩子似的濃重鼻音說:“我被這段時間的自己噁心到了。”人總是最放不過自己,因爲只有自己是時刻跟自己在一起的,要忘掉很困難。勸人放下別人容易,放下自己就難了。
“那是因爲正好沒有男朋友關心你,某些人就趁虛而入了嘛。”柳妍儘量把責任往男人身上掃,“要不我幫你介紹個男朋友吧?”
金惜早就看着馬滔滔笑,馬滔滔不好意思,咳嗽一聲,裝拎不清。柳妍可是四個人中最好好生活,天天相親的人,她都還沒找到合適的,談什麼給別人介紹男朋友,要不然就是把她篩子篩過的男人淘汰下來給桑仲夏?馬滔滔不就做過麼?
桑仲夏還是感染不到全場的歡樂氣氛,委屈地說:“凡事什麼朋友介紹啊,長輩介紹的人,都沒有什麼意思。只有自己慢慢認識瞭解的人,纔有話說。”
金惜早接過話茬說:“是啊。人家結過婚,已經受過專業培訓,哄好老婆是安身立命之本。他只要拿出一點點微末的小伎倆就讓你覺得自己是宇宙中心,自己是女王太后。”
馬滔滔要反駁,說:“太片面,我就認識不少人,未婚,也挺會說話的。”
“那種,你不覺得更惡劣麼?已婚男只拿老婆練習,你說的那種未婚男,是在各種不同女人之間鍛煉出神技的。”金惜早反駁,一邊說,一邊手中並不停下打字。
馬滔滔還不服氣,想繼續辯論,沒有更多論據支持,只好放棄。
“難道,就像老人們要求的,找個老實巴交的有爲青年結婚就算了?”柳妍放下了“柳阿姨”的使命,也加入討論。
“這個,就看你是不是能忍受了吧?要不然,先找個人把婚結着,對長輩那邊也有了交代。你可以一邊結婚操持家務帶孩子一邊尋找真愛,哪一天真愛降臨,你拋家棄子追隨真愛,也算是給你的轟轟烈烈添料了。”金惜早笑眯眯地建議。
柳妍的反應是打了個冷戰。她說:“不行,結婚是一輩子的事情。”
“那萬一,你找到了你認爲能過一輩子的人,人家後來又找到真愛了,你怎麼辦?電鋸分屍,幫他提前過完一輩子,好圓滿你的一輩子?”馬滔滔說。
柳妍考慮了一下,說:“那我一定先提出離婚。”
這就不是一輩子了,悖論就來了。婚姻之所以恐怖,原因有很多很多,其中一個是你沒有辦法全程監控它的品質。要怎麼樣,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也不是小夫妻兩個人商量了算。大多數時候,他們只是一對搭檔,演出美滿恩愛告知親友,我很好,比你們都好,請別惦記。你能控制的,也許只有那一段給人看的婚姻。而即使你們兩個形影不離變成連體嬰兒,你都不知道另一半在想什麼,對你們的經濟、房子、孩子、小三有着什麼樣的小算盤,你是完全不知道的。知道有知道的痛苦,而不知道,就有無窮聯想的痛苦。
她們似乎把桑
仲夏的痛苦忘記了。應該也算不得痛苦,這種小小的呻吟是無解的,只能靠時間和更多的人和事沖淡覆蓋。
金惜早忽然打了個響指,說了句:“搞定。”她把那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成是非的正宮身上來,一邊用品紅酒的手勢搖晃杯子,一邊說:“我告訴她,剛纔聊天的是一個小號,讓她用自己的號加大號聊,也就是我的號啦。她順手在老公的號上拉黑了夏夏,這個我管不着。”
馬滔滔就在金惜早身邊,只要一探頭就能看見聊天記錄。她拖動鼠標,就看見長長的篇幅,聊得火熱,都是金惜早指導那個女人甄別丈夫好友列表裡的每一個頭像,劃定可疑人範圍,又教她在丈夫的手機裡安裝隱蔽的跟蹤軟件,收費版的,那女人毫不吝嗇。什麼用透明膠帶保存脣印指紋、用肥皂頭和證據袋收集頭髮,各種天花亂墜的特務手段都列出來了,歎爲觀止。有一些手段也許只存在於影視劇和想象中,並沒有可操作性。
金惜早聳肩:“我們只負責否認,是或者不是,還有什麼人,得她自己調查取證不是麼?我好心提供方案,好不好用也不歸我管。”
“這事就這麼搞定了?治標不治本。”柳妍覺得不可思議。
“只要讓她把矛頭從夏夏身上移開就行了,我哪裡管得了那麼多。”金惜早說,“讓她把精力放在調查其他重度嫌疑人身上,真查出什麼來,也不是我們的事。已婚婦女要對這種沒法一勞永逸的事有心理承受能力。婚姻是塊田,沒有農藥可以用,出了蟲子有一條捉一條,就算你不去捉,有蟲眼的菜葉子也不是不能吃。”
剩下來的困擾,完全是各歸各的困擾。桑仲夏陷入深深的自我嫌惡,得自己調整好心態。而成是非和他的正宮,也得有一陣子好忙活。在金惜早看來,出些歪點子不過是個隔山打牛的策略型小遊戲,對正宮來說,卻是一項很傷人的火線任務。
金惜早與這位正宮保持着樹洞和痛苦者的關係。一週後,正宮用短信說,她的金戒指找到了,掃地時從沙發底下掃了出來,她正在跟蹤丈夫的一次外出活動,對方是個年輕女子,可是身材氣質都不如自己,她有點憤怒。
金惜早回覆說:“進展順利,請保持。保重自己。”
故事永遠沒得完,除非哪一個提前死了,或者離婚。從她開始疑心或者發現第一個不忠的證據開始,她就成了女福爾摩斯,天才女特工,神勇無敵,智計百出,與她的丈夫鬥法,抓不到,她就睡不安穩,食不下咽。抓到了,攤牌了,男人說是,我們離婚吧,於是離婚了。男人痛哭流涕說我錯了,沒有下一次了,她就繼續睡不安穩,食不下咽,繼續升級她的特工技能,背後也要生一隻眼,睡覺也能傾聽他的夢話。他有過前科,就會再犯,像戒了又吸的癮君子,沒有信用可言。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她乾脆完全放任自流了,只要他還能回家,她也找她的青梅竹馬男同學來報復。不過目前看來,這位正宮還不是這樣的人,只能說,目前她的境界達不到虛懷若谷。
那個隱婚男,在整件風波里,似乎始終是個模糊的影子,一個符號。沒有具體面目也壓根不打緊。他徹底從桑仲夏的好友列表,手機通訊列表,電子郵件通訊錄各種列表上消失了。有些是桑仲夏主動抹去,有一些,是過了一陣想起要去刪,才發現他已經不在了。看來正宮娘娘攤過牌了,他也惱羞成怒了。
馬滔滔、金惜早和柳妍都告誡桑仲夏,注意,不要避過風頭,兩個人好了傷疤忘了痛,又鮮格格湊到一起了,畢竟是二十多年的青梅竹馬了。
桑仲夏一攤手:“就算想要鮮格格,也丟了聯繫方式了。”
金惜早說:“難說。世界很大,兩個人目不斜視就永遠碰不到,世界又很小,認真去找一個人太容易了。除非有一個人先死了,才能徹底斷絕可能。”
她們就搖頭說金惜早太狠了,不是詛咒自己就是詛咒對方,划不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