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衛國真的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會對一個明媚的笑容感到不寒而慄。
而且,還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人的笑容。
就在幾秒鐘之前,許臻飾演的靳一川還在窄巷裡砍人。
面對逃亡者驚恐的神情,他眼中盡是瘋狂之色,殷紅的血點子噴濺在他略顯蒼白的臉頰上,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甚至還露出了興奮的笑容。
結果一轉頭,回到二哥面前,靳一川立馬就換上了一張人畜無害的單純面孔。
有點呆,有點憨,讓人忍不住想要多照顧他一些。
這種強烈的反差感給人帶來了巨大的視覺衝擊力。
胡衛國怔然看着片場中的許臻,回想起他今天白天時那種沒主見、沒心機的狀態來,只覺一陣後怕。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許臻飾演的老三,完全顛覆了自己對這個角色的預想!
當初剛看到《繡春刀》劇本的時候,胡衛國還產生過疑惑,陸海陽爲什麼要給靳一川這個角色加一個“江洋大盜”的設定?
靳一川在劇中的臺詞,跟這個人物的設定難道不矛盾嗎?
直到看完許臻剛纔的表演,胡衛國才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
他身上的這份矛盾,纔是這個角色真正的內核所在。
——故事中的靳一川,根本就不是個天真爛漫的人……
而且,在想通了這一點之後,胡衛國的腦海中瞬間又浮現出了許多之前沒留意到的細節:
比方說,靳一川第一個提出了,趙公公的手上有十字弩的傷疤,所以,他想殺人滅口,我們必須要跑;
再比方說,大哥和二哥每次起了爭執,靳一川看似沒有主見,但其實他每次都做出了更激進的決定……
這是個冷血弒殺、不懼生死的瘋子。
“唉……”
場邊,胡衛國忍不住苦笑着搖了搖頭。
他現在算是明白,當初吳震爲什麼不肯接《繡春刀》了。
同樣的劇本,倘若換一批演員,那完全就會是另一個味道。
靳一川一定要由許臻這個檔次的演員來演,才能把這個角色的魅力真正展現出來。
這不是殺雞用牛刀,這本來就是在殺牛。
……
2月2號這天,胡衛國一直呆在片場裡,從早上九點一直看到了晚上九點。
這天剛好是北方的小年,劇組收工之後,特意煮了一大鍋的餃子,每個人都象徵性地吃了幾個,算作是過節。
直到劇組收工,工作人員們開始收拾場邊的設備、道具,胡衛國才意猶未盡地離開了片場。
經過這一天的探班,他基本可以確定:不出意外,這部電影的成績絕對不會差。
只要宣傳跟上、排片合理,收回成本是必然的,甚至還有一定的概率能大爆。
即便是票房不爆,口碑也一定會大爆。
只不過,讓他稍微有些鬱悶的是,這麼多好演員,爲什麼全都是別人家的呢……
雖說這幫人一個比一個脾氣倔,悶頭演戲、不好好賺錢,但是,拍電影的時候這樣的倔驢子是真特孃的給力啊!
胡衛國摩挲着下巴,想了半天,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話說,蔡實踐那蠢物最近似乎正在籌備成立新的公司,許臻也是股東之一。
過兩天找人去問問他們需不需要投資。
嗯,這時候入股不虧。
……
自開機之後,《繡春刀》劇組就始終處於高速運轉的狀態中,每天都要拍攝四五十個鏡頭,而且其中有一多半都是打戲。
許臻飾演的靳一川的打戲最多、工作量最大,但卻從不需要返工。
持續穩定的表演狀態得到了劇組上下的一致稱讚。
許臻這邊拍得快,其他人的容錯率就能大大提高,幾天下來,他明顯能感覺到,身邊的演員、工作人員們都對他非常和善。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許臻甚至感覺自己每天的盒飯都比其他人的要好。
既不撒湯、也沒被擠扁過,每次的形狀都很規整。
導演陸海陽也對許臻的表現極其滿意,聲稱自己混了這麼多個劇組,從沒見過哪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能把戲演到他這個份上。
許臻每天一進片場,聽到的就是來自各路人馬的交口稱讚。
不過,這些誇讚非但沒有讓許臻發飄,反倒讓他感覺十分慚愧。
——再怎麼拼命,還是被前輩們壓戲了。
雖說自己年紀小吧,但是,出來混,就不能總用年紀來當藉口。
他看着每天錄製好的成片,能明顯感覺到,其他人的角色都很鮮活,惟獨靳一川不夠接地氣。
飾演“魏忠賢”的老爺子戲份極少,但人家只用了兩場戲,就把那個權傾天下的大宦官在窮途末路時的瘋癲與傲慢展現得淋漓盡致。
“大哥”盧劍星的設定原本是不夠出彩的,但他面對老母親時的窘迫、面對上司時的卑微,卻讓人十分動容。
許臻不知道自己跟人家的差距在哪裡。
人物小傳認真寫了,人物設定認真琢磨了,臺詞也認真對了……
他已經做盡了一切努力,但最終呈現出來的效果還是略顯單薄,浮於表面。
這種無力感,許臻在《琅琊榜》劇組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了。
當初他用了足足半年的時間去熟悉梅長蘇的狀態,幾乎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最終演出來的效果,怎麼說呢,確實很“梅長蘇”,但跟同劇組的謝彥君、鍾濤等前輩比起來,表演的張力還是略顯不足。
許臻不想把這個問題歸於“閱歷淺”。
他喜歡通過努力去解決問題,而不是讓時間去治癒一切。
……
《繡春刀》的拍攝一天天進行,許臻帶着輕微的焦慮感,鉚足了勁地去拍戲。
這天早上,他照例是5點鐘起牀,做完早課後,到酒店的小花園裡去晨練。
天剛矇矇亮,絕大多數人都還在睡夢中。
但有一個人,許臻卻總能在晨練的時候碰見,那就是影片中“大哥”的飾演者王錦鵬。
王錦鵬今年40歲,個子很高,身材硬朗結實,是個很典型的北方大漢。
王老師是整個劇組唯一一位有“影帝”頭銜的人,也是華夏屈指可數的國際A級影帝獎盃獲得者。
剛進組的時候,許臻對他是有些敬畏的,不太敢冒冒失失地上去搭訕。
然而沒想到的是,王錦鵬居然主動找上了許臻,樂呵呵地跟他說,自己是“闖關東”的後代。
去年《闖關東》熱播的時候,全家人一起追劇,他爸媽都特別喜歡傳武。
看到影帝主動管自己要簽名,許臻只覺受寵若驚。
當演員當了四年,這還是他頭一次真真切切地體會到,自己大概也算是個明星了。
這天早上,跑了兩圈之後,許臻果不其然地又遇見了王錦鵬。
“大哥”穿着一身運動服,扛着一把大砍刀,揮手跟許臻打了聲招呼,許臻連忙停下腳步,笑着向前輩問了聲早。
兩人一個跑步、一個練刀,各自相安無事。
只不過,這天跑了三圈之後,許臻卻發現王錦鵬的刀似乎練得不是很順。
“大哥,”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了腳步,道,“你剛纔練的這幾招,稍微有一點點問題。”
“這麼揮刀容易拉傷背部肌肉。”
王錦鵬聞言,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啊,是嗎?”
說着,他搔了搔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實這幾招是林指導給刪掉的,覺得我打得不好看,不如干脆交給武替去處理好了。”
“但是我不太想用替身,能打還是想自己打。”
許臻聽到這番話,微微一怔,忽然回憶起來,三年前在《楚留香傳奇》劇組的時候,也曾經出現過類似的事情。
當時,自己飾演的妙僧無花,跟豪哥飾演的楚留香曾經有一場石樑上的打戲。
那場戲的動作難度極高,但豪哥卻堅持不肯用武替,硬是從中午一直練到了第二天的凌晨三點多。
當然,最後其實也沒練太好,差點從石樑上摔下去。
許臻忍不住莞爾一笑。
“剛纔的幾招,確實是不太好打,”他略微思索了一番,問道,“大哥,這幾招動作是哪天要拍的?”
王錦鵬道:“大後天。”
他聽到許臻這樣問,眼睛微微亮起,問道:“怎麼,一川想給我開個小竈?”
許臻想了想,道:“其實我還是建議大哥跟林指導溝通一下,吃‘大鍋飯’。”
“我畢竟不是專業的。”
“不過,咱今天早上可以稍微練一點,這樣大哥練得有眉目了,再拿着成果去跟林指導要這段動作,也更理直氣壯一些。”
王錦鵬聽到他這樣說,頻頻點頭,道:“對對對,我就是這麼想的。”
說着,他立即調轉刀柄,將大刀遞向了許臻,笑道:“許老師,勞煩指導指導在下?”
許臻見狀,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了,連忙躬下身來,雙手從王錦鵬手裡接過大刀,道:“不敢不敢,大哥擡舉了,咱就交流一下經驗。”
如果是換了別的兵器,許臻還真的不敢開這個小竈。
但是單刀是他從小就練熟了的,單論這一樣,他確實是有信心不會誤人子弟。
“大哥用的這把兵器,原型是雁翅刀,”許臻摸着刀身,道,“跟二哥用的那把刀不一樣。”
“平頭刀身,沒有穿刺的動作,基本都是劈砍,講究的是大開大合。”
“這種刀的發力剛猛,想要用好,上半身的平衡非常重要,所以你在揮刀的時候,另一隻手不能閒着,是有一定的動作要求的。”
“……”
許臻簡單講了講刀招的動作要領,並把剛纔那幾招重新演示了一遍,告訴王錦鵬他的問題出在哪裡。
王錦鵬被刪掉的實際上一共就只有三招刀法,難度確實是比較高,所以林指導一看他耍得不行,也就直接沒去教。
眼下許臻仔仔細細幫他梳理過要點之後,王錦鵬漸漸就開了竅,逐漸摸到了這套動作的門路。
兩人從五點多一直練到了七點,這三招約莫算是入了門。
許臻也沒求一定要幫他把這幾招刀法練得多麼精彩,只要他不要自己瞎練,練到肌肉拉傷,也就算是達到目的了。
“哎,一川……”
在去吃早飯的路上,王錦鵬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道:“有一件事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
“其實你沒有必要那麼排斥表演技巧的。”
許臻聞言一怔,問道:“大哥的意思是?”
王錦鵬思考了一下,道:“我感覺,你一直在特別努力地調整自己的心態,把自己變成‘靳一川’。”
“但其實我覺得稍微有點用力過猛了。”
“靳一川其實是個比較戲劇化的人物,這樣的人物你在現實生活中是找不到原型的。”
“本色出演固然好,但你再怎麼努力,靳一川這個角色也沒有辦法本色出演。”
“其實你可以多用一些表演技巧來支撐。”
“我們上學的時候,學習聲臺行表那麼多的東西,不是擺着看的。”
許臻聽到這番話,愣了好幾秒鐘,忽然感覺,似乎是有什麼東西被自己忽視了。
沒有辦法本色出演?
這個角色生活中沒有原型?
所以說,自己總覺得表演不接地氣,其實是因爲這個角色本身的設定就不接地氣嗎?
王錦鵬瞧見許臻若有所思的模樣,進一步提點道:“我那天看到你在寫人物小傳。”
“你覺得這個東西是你表演最賴以仰仗的東西。”
“其實不一定。”
“你即便是完全不寫小傳、不考慮角色心理,就純粹用技巧去演,你的演技也是足夠好的。”
說話間,二人並肩走進了酒店的餐廳,王錦鵬思考了片刻,笑道:“舉個例子。”
“我們現在練習一段即興表演。”
“我是你的老師,你現在馬上就要高考了,但是我忽然知道了你的秘密:你殺過人。”
“兩年前,你的一個同學意外死亡,被判定爲跳樓自殺,但實際上我知道,這件事不是意外,是你把他推下去的。”
“現在我拿這件事威脅你,要你替我做一件強人所難的事。”
“這段故事你打算如何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