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悅今日所談的“吃人”,不過是“物理”層面上的“吃人”。她當然知道五四時代,魯迅行生通過“狂人”之口,所說的“吃人”並非只是這種“吃人”法。而是向幾千年的封建禮教發出的吶喊。
是“封建禮教”在“吃人”!
封建禮教之害莫過於“三綱”。君爲臣綱、父爲子綱,夫爲妻綱。束縛人的個性自由、禁錮人們的思想……
因而,五四時代的社會精英,在接受了西方“自由”、“平等”的現代文明精神之後,向腐朽的封建禮教發起了進攻。
而楊悅此時,則是想將這種進攻提早一千三百多年。
第二日,再次論辯時,天下詩社的精英層也加入進來。李愔見楊悅所說的理論,雖然知道衆人難以接受,但也不是大逆不道,便放下心下,任由她去“論述”。
這場論述其實更像是宴會,不在西苑,而是在蜀王府的正殿,邊吃酒邊“論述”。
然而令楊悅沒想到的是,昨日她對李愔等人所說的理論,今日說給裴炎、富嘉謨等人,卻提出了異議。
“人道是人去動物性,而歸於人性的過程,是人區別於動物的根本……”裴炎重複着楊悅的話,沉吟道,“這種說法雖然新奇,的確有理。與孔聖人提倡的仁愛,屬於一脈。孔聖人所言的‘仁愛’,豈不正是公子所說的‘人性’之‘道’。”
“然而,奴婢、歌姬之流在如今並非全是從戰俘而來,大多卻是罪臣家屬,是罰罪的一種方式,如果大家都一樣平等,還有什麼區別?還算得上是一種‘罰罪’的方式?”王勮言道。
楊悅一愕,到是忘記古人的確有“廢爲庶人”、“充爲樂籍”、“充作奴僕”之類的懲罰。特別是在爭鬥之中輸掉的一方,男人大多被處死,但女人一般會爲奴爲婢,爲妾爲姬。李世民的內宮中有不少這種女人,甚至自己的師父楊貴妃便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
楊悅說道:“罰罪或許可以通過其它手段……但是奴婢的子女一生下來便成了奴婢,難道他們天生便有罪嗎?”
“他們的祖上有罪。所以也怨不得別人。”富嘉謨說道。
楊悅大大地搖頭:“這個‘世襲’最是社會之病。如今功爵世襲還不過三代,奴婢爲何便要世世代代爲奴婢?”
“如果人人平等,那些卑賤的活誰來幹?”蘇味道提出另一個問題。
“工作沒有卑賤之說,只有分工之不同。比如男人耕種,女人紡織,不過是盡其特點與能力,分工不同,同樣是勞作,沒有卑賤之分......”
“然而,孔聖也以爲農事爲‘小人’所爲,非君子之事,如何只是分工之不同?”
…….
楊悅見一時說不服大家,有點急躁,但她今日最想“宣講”地卻是“自由”,因而不再與大家爭論,轉口說道:“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應只知服從、聽令於父母、君主……每個人有自由生活的權力,他人不能干涉。而‘禮’恰好相反,束縛了這種個性的自由,其中‘三綱’最要不的……”
剛纔楊悅所說的話還有人贊同,沒想到她此話尚未說完,已有許多人搖起頭來。
“不對不對,如果沒有‘禮’,豈不亂套?”
“春秋戰國之時,周室衰微,‘禮’之不行,以至於天下大亂……沒有禮怎麼成?”
“公子說要‘人道’,但是人道沒有‘禮’怎麼保障它的實行?”
“‘孝’是人道,如果沒有三綱,教道如何行諸於世?”
“沒有三綱,會出現什麼情況?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夫不夫,妻不妻。陰陽混淆,上下顛倒…….”
……
衆人劈頭蓋臉的一致反對,令楊悅一時愣住。
連李愔也忍不住說道:“上古先民處於原始狀態,民風混亂,因而纔會出現‘禮’。商承夏禮,周承商禮,至周禮而臻完善。‘禮’是一種社會秩序,教化世人以‘人道’。若如你說的那樣,人人都要自由,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社會如何安寧?”
“不錯。比如周公制‘婚禮’,就是因爲當時的男女情愛混亂,因而周公才制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敦倫‘婚義七禮’。沒有‘禮’只會變得更混亂。”富嘉謨笑着附和道。
衆人也同聲大笑。
“‘禮’是一種社會秩序”!聽了此話,楊悅卻是猛然一驚。這個是她從未想到過的事情。說實話,雖然作爲一名中文系學生,她只知“禮、易、春秋、樂、尚書”等儒學經典之名,卻從未真正學習過。如同她那個時代的大多學生一般,只是泛泛而談,聽從課本中的介紹,知道它是一本書,一本講什麼內容的書而矣,至於具體內容道底是什麼,卻並不知道……
現代人眼中沒有“禮教”,那是五四時代已被批倒的東西,是“吃人”的東西。西方的現代文明的自由、平等、民主。纔是現代人眼中的“聖經”。
然而很少有人想到過,西方現代文明其實有兩個精神源淵:一個是古希臘的“自由”精神,一個是“基督”精神。
古希臘的自由精神,是個性的自由。在古希臘雅典神廟上寫着“發現自己”幾個字。它指導師人們去挖掘自己,崇尚個性自由發展。然而個性的自由如果到了極至,人與人之間必然產生衝突,造成社會混亂。所以古希臘神廟上同時還寫着另外幾個字——“適可而至”。它要求人們,不要過分崇尚自由,而要受到一定的限制。而這種限制,大概便是愛琴海文明後來引進的“猶太教”的原因。它通過“上帝”來“約束”世人,即所謂《舊約》。讓古希臘的“自由”精神得到在“束縛”。再到後來的“基督教”,《新約》。其實也是一種引導人們變成有序社會的“約定”。
西方現代文明正是承繼了這兩種精神。“自由”認同個體創新,而“基督教”的“約定”,又對西方人的行爲進行了約束……
然而中國則不然,中國沒有“基督”精神。
楊悅突然明白過來,中國傳統的“禮”教其實便是一種約束,是一種約束個體而使社會有序的“約定”。
如所有的現代人一樣,她只想到“封建禮教”的“吃人本質”,而忘記了幾千年的封建時代,以“禮”治天下,同樣是一種有序的社會。
正如大家所說,如果沒有“禮”,所謂的“人道”何存?
楊悅後世來人,當然也更加清楚自己所處的那個時代。從五四時代向傳統禮教發出衝鋒,到後來的那個十年,完全推反傳統,將“禮教”完全顛覆,父子反目夫妻成仇,將人性中的惡全部激發出來。將傳統的文明完全斬斷,道德斷層……“人道”纔是真正的喪失,社會完全進入一個無序狀態……
而她那個時代的人眼中大多卻只看到西方的“法治”,看到西方現代政體文明——“自由”精神,忘怯了西方人還有一個“基督”精神,作爲道德基礎。
而這種“基督精神”同中國“禮教”一樣,不僅承載了一種“約定”的社會秩序,更重要承載了“人道”,規範了人的道德。
如果只強調“個性自由”而放棄“人道”精神,將會怎樣?楊悅清楚的瞭解自己那個時代,比起現在所處的時代,缺失的東西更多。而那些東西正是她所想要傳揚的“人道”……
與西方的“中世紀”時代不同,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帝國時代,是一個文明高度發展的輝煌時代。
西方的中世紀時代,向上不及“古希臘”文明時代,向下不及“現代文明”時代,是一個極度黑暗的時代,受到教權與皇權的雙重壓榨。他們的“人道主義”直到十五世紀纔開始復甦。
而在中國,“人道”精神一直貫穿整個“帝國時代”。孔聖的核心思想“仁”與“禮”,是這個時代的正統思想。“仁愛”正是“人道”,而“禮”將這種“人道”得以順利的傳承。
因而,中國傳統禮教下的“君子”,“仁義禮智信”,溫良敦厚、賢智仁孝、歉恭有禮。而不是象她那個時代那樣:“自私、貪婪”甚至“殘忍”。禮教下的人們或許矇昧,但大多數人善良淑德、“父義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而不是如她那個時代的人婆媳對罵,兄弟不親……更恐怖的是,沒有“禮教”傳承“道義”思想,斬斷了傳統,在那樣的時代,任何人在一瞬間都可能變成“惡”人。
現代人嚮往西方的“紳士”風度,反而看不到自己傳統的“君子”之行?
想到這些,楊悅突然打了一個寒顫。有些茫然……
“禮”真的吃人?它吃了什麼人?它是如何吃的人?
楊悅完全陷入沉思。突然意識到自己起初的想法很天真很幼稚。
封建禮教的弊病到底在哪?
“皇權”不及“民主”?
沒有自由?
沒有平等?
……
顯然這個時代儘管有太多的合理,但也有太多的不合理。然而如何才能說服衆人?
楊悅想了片刻,突然想到“愛情自由”。五四時代的精英們,大多都飽受了父母之命而沒有自由愛情婚姻的痛苦,所以纔會對束縛個人自由的“封建禮教”更加深惡痛絕吧!
想到此,楊悅試探着說道:“嗯。我並不反而‘禮’,但是也不能說明現行的‘禮’便全部正確。比如‘父爲子綱’,雖然障顯了孝道。但是‘子’卻沒有自由。假如子喜歡一個女子,而父母卻爲他選擇另一個自己不愛的女子結婚,子是應該服從‘禮’教,放棄愛情,與父母所選擇的人結婚,一生痛苦。還是服從自己的本心,堅持與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
“當然應該與自己喜愛的人在一起。”楊豫之毫不猶豫地說道。
楊悅微微一樂,果然楊豫之對此再支持不過。有幾個人也微微點頭,覺得“禮”教在這方面的確犧牲了“子”,束縛了“子”的“自由”。
“當然要服從‘父母’的選擇。”裴炎搖頭說道,“如那阿阮娘子,如果她合乎‘禮’教所爲,也不至於倫落爲妾,遇人不殊,最後落到此等下場……”
楊悅一怔,沒想到阿阮娘子的例子反而成了正面教材,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愛有何錯?錯在她的愛沒有‘律’的保護。如果‘律’令保護真心相愛的婚姻,那阿阮娘子便不會倫爲妾室。也不會被無情的轉送他人。當然,她也不會明白自己的愛情原來不過是一場空……”
“要我說,即服從禮教聽從父母之命結婚,又能與自己的心愛的女子生活在一起,纔是最完美的事兒……”富嘉謨此話一出,更多的人在點頭,卻讓楊悅目瞪口呆。
“聽從父母之命,你娶了一個女子爲妻,將至你心愛的女子於何地?”楊悅沒好氣地問道。
“如果她真心愛我,便應該不會介意身份纔對……”富嘉謨言道。
“不介意身份?做妾?”楊悅氣苦反笑,“愛是兩個人的事兒,爲何要讓女子犧牲?男人得到全部好處。”
跟一夫一妻多妾制下的人談愛情,基本上是對牛彈琴,楊悅無奈地搖頭苦笑。
楊悅拍一拍楊豫之的肩膀,突然感覺還是豫之老弟才懂得什麼是愛。心下不由對楊豫之更加讚賞起來。
猛然間回頭,突然發現李愔正目光炯炯地望向自己,心頭一跳,忙轉過頭去,轉開話題,與衆人又閒談了幾句,嘆息一聲。低頭吃酒,默默地想着心事,吃人、禮教、人道……“到底誰在吃人,吃了誰”?
楊悅突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點,將來的五四運動,正是清王朝最腐朽沒落的時代。而現在卻正是封建帝國最強盛的時代。這個時代的精英沒有“落後被打”的切膚之痛,因而看不到帝國的弊病,看不到改變的必要……自己想要改變這個時代的不合理,是否太過於天真?
不知不覺中,衆人吃酒談論多時,多有醉意,楊悅也已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