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悅在室中踱來踱去,難止心頭怒意。
“這種人應該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千刀萬刮凌尺處死也不能解人心頭之恨……”
衆人聽了嘆息之餘,大罵那無情薄倖的書生,卻也沒有如楊悅這般義憤。
富嘉謨搖頭訝道:“那個薄倖無情之人雖然令人氣憤,卻也不是死罪,不至於此……”
“不是死罪?他誘騙少女,又無情拋棄,如今又惹出人命,還不是死罪?”楊悅怒到極點,雙目如火幾乎噴向富嘉謨。
富嘉謨雖然嚇了一跳,卻也極委屈地說道:“‘私逃爲妾’,這是《戶婚律》的律令。阿阮娘子即便是良家子,可是她與人私奔,與人爲妾是必然結果。阿阮娘子被當姬轉送他人也很正常。雖然阿阮娘子不堪受侮,剛烈如此,自殺身亡,令人嘆息。但‘殺妾’不過‘徒三年’,更況阿阮娘子乃是自殺……”
“徒三年?”楊悅不解地望向李愔。
李愔雖然不忍,還是點了點頭。
富嘉謨卻固執地說道:“殺妾纔會徒三年,自殺者,主家無罪釋放……”
“無罪?逼死人命,卻會無罪?”楊悅已是出離憤怒,“早知道剛纔打死他爲阿阮娘子報仇……”
李愔嚇了一跳,忙言道:“千萬不可。‘無故鬥毆殺人者,絞’。”
富嘉謨也言道:“‘手足鬥傷,笞四十’,公子打傷人,如果不是蜀王,按律應當笞四十。”
楊悅苦笑一聲,坐倒在書案前。
“這是一個殘酷的時代!”
“不對……”
“人性何在?”
“人道何在?”
……
楊悅沉默地想着,呆坐在書案前,默然無語……
楊悅當然知道打架鬥毆不應該被允許,任何一個時代都一樣。快意恩仇只不過是“江湖”傳說,如果真如武俠小說中那樣,隨意殺人豈不亂套。中世紀西方決鬥被視爲勇敢,但大唐法令明令禁止決鬥、鬥毆……
令楊悅不能接受的是阿阮娘子的死,沒有人來負責。
來到這個時代,楊悅一直處在“特權階層”,只感受到這個時代的純淨自然的空氣,謙謙君子的德操,賢孝仁德溫良敦厚,詩禮書香……幾乎完全被這個時代所迷惑。感嘆古人的道德誠不我欺。直到此時方纔真切地感受到,這個時代是個“封建王權”的時代,有着他極殘酷的一面。
他的等級森嚴,
他的禮教綱常,
他的男尊女卑,
……
一連幾天,楊悅沒有到出門,坐在武府後院東廂窗前,悶悶地思索,不理會任何人,也不想說話。李愔、楊豫之、尉遲洪道倫凡來找她,她都一概不見。楊夫人問她,她也只是皺眉不語。
“吃人”,這是個“吃人”的時代。楊悅想到魯迅發出的怒吼。如果現在楊悅出門,她怕自己象“狂人”一樣,會問“今天,你吃過人沒有”。
這幾天,她想了很多,想到五四時代,想到封建社會,想到以平等、自由、民主爲根本的現代文明……
直到第五天,楊悅怒吼一聲,拍案而起:“我要改變這個時代!”
坐在一旁的武眉兒,嚇了一跳。這些天她一改活潑心性,乖巧地坐在房中繡着手帕,眼睛小心奕奕的觀察楊悅。被楊悅的一聲大喝嚇得一哆嗦,手上被針扎到。這幾天她想盡辦法想逗楊悅出聲,始終沒能成功。見楊悅突然眉頭盡展,大笑着衝出了府去,終於鬆了一口氣。她不知道楊悅在想什麼,只知道楊悅高興,她纔會高興……
看到楊悅來,衆人又驚又喜。
“我要召開‘大法會’。”楊悅宣佈道。
“大法會?”李愔笑了,“你又不是法師,召開什麼法會?”
“佛家最值得稱讚的一點便是‘論難’,大家可以相互問難,宣講自己的觀點。儒家發展到今天,只知一味‘服從’,捧着‘經典’膜拜……真理只有越辯越明,象春秋戰國之時,百家爭鳴,相互辯論,纔會得到真理,知道什麼是不合理的,什麼是合理的,人類纔會進一步發展……”
李愔嚇了一跳,擔心看着她,唯恐她的“奇談怪論”發出“大逆不道”之言,忙說道:“你想要說什麼,先給我說一說。”
楊悅明白李愔的意思,想了想他的顧慮也不無道理,點頭說道:“好,先將豫之、洪道你們一起來,我就不信說不服你們……”
“何爲人道?”
“人道?”三人坐在“總裁辦”裡,見楊悅臉色凝重的如此問,有點詫異。
楊豫之說道:“《道德經》中說‘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聖人爲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大哥說的可是這種‘人之道’?”
見楊豫之這個不學無術之人竟然能背出《道德經》,到讓楊悅有點詫異,“刮目”看了楊豫之一眼。
《道德經》中這句話所說的是“天之道、人之道、聖人之道”,“天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講的是一種大公;而“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講的是人的“私”性;而人之中唯有“聖人”才能得道,“有餘以奉天下”,使天之大公。
低頭想了片刻,楊悅搖頭言道:“道家的這個‘人之道’,不過是說人的‘自私性’。”
“我知道佛家有六道:天道、阿修羅道、人道、畜生道、惡鬼道、地獄道,六道輪迴,衆生平等。”尉遲洪道不愧成了玄奘的弟子,開口便講起了佛道。
楊悅依然搖頭,對於佛家她一直不稱讚。
“儒家認爲‘天地之貴莫貴於人’,‘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認爲仁愛,孝悌也者其爲人之本也……”李愔言道。
“儒家講的人道,即‘人性’。我十分贊同。”楊悅點頭道,“我所說的‘人道’就是人之所以稱爲人,是與動物相區別,逐漸脫離動物性而產生人性的過程。”
“人性?動物性?人與動物怎麼相比?”三人呵呵笑道。
“遠古之人,處於原始狀態,不會農耕、不會造屋,沒有文字……人依靠捕獵生存,動物也是依靠捕獵生存。那個時代,人與動物其實沒有多少區別。”
“人與動物沒有什麼區別?怎會沒有區別?“楊豫之聽了,指着尉遲洪道,嘿嘿一笑道:“我說洪道與大馬猴一樣,他會願意?”
尉遲洪道先前已聽過楊悅“人類社會是不斷髮展、進化的過程”,對楊悅的人與動物最初沒什麼區別到是沒有異議,反向楊豫之怪道:“遠古之時,沒準你我,大家都是大馬猴。”
李愔也點頭說道:“嗯,倉頡纔開始造字,遂人氏纔開始學會用火,有巢氏教會大家造房屋、神農氏教會大家耕種,但在人類學會這些之前,人們的生存方式可不就是與動物沒有什麼區別。”
“一點不錯,”楊悅點頭讚道,“上古之人與動物一樣很殘忍,眼中只有食物。聽說人死之後並非入土掩埋,而是吃掉……”
“這個我也聽老人說過,人之所以會哭泣,就是因爲一開始人死了讓人們吃,後來死人不再讓吃,人們氣惱了所以纔會哭泣……”楊豫之點頭笑道。
見大家都能認同,楊悅大膽言道:“人最初不只吃死人,還吃活人,最初戰爭中所得的戰俘,也只會當作食物吃掉。這個時候的人沒有‘人性’,只有動物性,他們只能稱之爲原始人。
直到人學會了新的生存方式,食物來源有了一定保障。不用再吃人,產生了痛苦與憐憫之心,將死去的人埋葬,將戰俘變成奴隸,纔開始有了‘人性’,開始變成真正的人。人類社會也開始進入到‘奴隸社會’,人類文明才真正的開端。”
“文明?”三人聽着楊悅話,原本不住點頭,但聽了楊悅的“文明”一詞又有點納悶。
文明這個詞並不新鮮,《易經》之中有“見龍在田,天下文明”之說。但此文明卻非彼文明,難怪衆人不解。
“我這個‘文明’,是與野蠻相對。人類文明從物質上說,可以是工具的不斷改進,技術的不斷髮展。比如人們學會造鐵,學會造宮殿……這是物質文明的不斷創造過程。
但在精神層面上說,則是‘人道’不斷髮展的過程。”
西方人將文明的開端歸結爲物質文明,以城市的出現爲標誌。而在楊悅看來中國將文明的開端定爲“奴隸”的出現,從精神上產生“人性”爲開端更爲準確。
三個聽衆到也都是悟性極高之人,對楊悅所說也能聽得明白。特別是尉遲洪道與李愔,自從楊悅上次帶二人到“歷史高度”俯視人類發展以來,對楊悅的此時所說更是一點即通。
楊豫之則還是有點不解地問道:“文明產生就是產生了,怎麼還要不斷髮展?”
“這還不懂,什麼都在進步,都在發展,人類社會在不斷變化,不斷改進,不斷髮展。人道當然也在不斷改進,不斷髮展……”尉遲洪道舉一反三地,已經成了一個“發展論”者。
楊悅沒有“物”證,到也知道不能夠用“進化論”,將人從猿變化而成的“奇談怪論”講出來,但讓大家接受這個“發展論”還是不成問題。
楊悅見大家理解,放心地說道:“奴隸社會,人不再吃人。但還是很殘忍,比如將人作爲‘牲’殉葬或者祭祀,叫做‘人牲’。今人知道人的生命珍貴,而那個時候卻不知道珍惜人的性命,所以今人相對於古人,人道更了進一步,這就是發展。
春秋戰國之戰,戰俘被‘坑’殺的現象極其普遍。白起曾經坑殺四十萬趙兵,四十萬人,這是一種讓人難以想象的兇殘和暴虐,以後戰爭中越來越鮮見到這種事情,這也是文明在發展,人道在進一步提高的結果。
人類從吃人,到不再吃人,由坑殺戰俘,或者將戰俘作爲奴隸可以被任意處死。再到今天知道人的生命的重要,不再將人作爲“人牲”,這都是一種人性的發展,人道的進步。
所以可以說人類的社會已走出了“奴隸社會”,可以稱作進入到“封建帝國時代”。
但是到如今奴婢或者奴僕,依然如同物品一樣可以買賣,這不過是奴隸社會的一種延續,是一種野蠻行徑。
隨着社會的進一步展,人們將逐漸發現奴隸的性命與其他人一樣,一樣是生命,人的生命不應有貴賤之分,人與人的性命同等重要。而且不只奴隸,所謂的賤民也一樣,他們的生命與良人一樣是同等重要。男人一樣,女人也一樣。男人與女人都是人,都是性命而矣,無沒什麼區分。殺一個奴隸也是殺一個人,殺一個“凡人”也是殺一個人,殺妻是殺一個人,殺妾也是殺一個人,沒有奴隸、凡人,貴人賤人,男人女人之分。(唐律中有“凡人”與奴婢區分。)
終會有一天,隨着人道的發展,人們會明白人與人是平等的,不應該有高下之分……”
三個人不再打斷楊悅,等到楊悅說完,還一直處在思索狀態,楊悅說的道理由淺入深,不難理解,但是這種思想卻是從來沒有人想過的,太過大膽。
“人與人平等?!”尉遲洪道如醍醐灌頂,恍然說道,“對,衆生尚且平等,人與動物平等,人與人怎會不平等?”
李愔則望着楊悅,心中已明白楊悅這些天爲什麼不肯出來,原來她一直在爲那日阿阮娘子的死而傷心憤怒。“人人平等,不應有高下之分”!李愔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不知爲何,眼中幾乎要溢出淚來,似是想到什麼事情,神思飄遠……
楊豫之悟道:“我明白了。你說得對,奴婢也是人,人與人應該好好相處,不應該欺負人,任何人不應該侮辱人。那個逼死阿阮娘子的混蛋,應該去死!”
看來,“平等”並不是想象中不被古人接受。楊悅望向眼前的三個“貴族”,三個即得利意者尚能接受“平等”的概念,他人應該也不會太難接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