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後,丁理慧依然記得今時今日的場景。
因爲這一天,是“舌尖體”文案誕生的日子。
就在飯桌上,馬和紗、丁理慧,以及一個負責本子的副編劇,簡單聊了幾分鐘,把文案措辭稍微改了改。把某些話的訴說者現場調整一下,然後就得上場了。
陳導和攝影師、場務負責人也把飯盒草草往桌上一丟,只端了那碗例湯,緩步踱回剛纔給馬和紗拍攝炒糖的廚房裡。
攝影機還架在那兒呢,連收拾都沒收拾。
馬和紗與丁理慧的時間,應該就是陳導喝這碗例湯,以及飯後歇息剔牙的幾分鐘而已了。
攝影機開機了。
馬和紗重新開始穿上膠鞋,站在盛放着滿滿一桶葡萄、上面蓋着木板的漏框上踩踏榨泥。一會兒又走到鍋邊擺拍翻炒,還用鏟子把葡萄蜜舀起來,湊到鼻邊拍一個假裝香氣陶醉的特寫。
當然,重頭戲還是在丁理慧這邊。
丁理慧調整了一下情緒,回到靈臺空明的狀態,似乎比當初在校臺錄任何一期節目時都要專注。
她的嗓音,也陡然變得清亮而又萌人,爽朗而不甜膩。
吐字清晰、中正平和,嚴謹端莊,但偏偏讓人覺得很親切,而且絲毫沒有90後們討厭的“裝”。
“……吐魯番,極度乾旱,華夏最炎熱的地區。但貧瘠的礫石戈壁並沒能滅絕生機,天山冰川融水帶來生命的奇蹟。
正是極度乾旱、冰川融水、強烈日照、劇烈溫差的交相輝映,造就了華夏大地上最甜蜜的食材。此時此刻,蔥鬱的葡萄園裡,古迪麗娜一家正享受着豐收的喜悅……”
按照新改的本子,丁理慧的旁白唸到這兒,就該輪到馬和紗接上一段獨白。然後丁理慧便繼續接着畫外音解說:
“……常年晴朗無雲的充分日照,帶來強烈的光合作用和糖分積累。劇烈的晝夜溫差,又能在夜間讓葡萄進入呼吸作用極爲微弱的半休眠狀態。僅靠冰川融水的灌溉,讓儘可能多的水分,都被用於蒸騰作用。這種三重極端環境下培育出來的葡萄,果肉中的果糖和葡萄糖含量,竟然可以高達30%……”
“收穫過後,古迪麗娜準備用這種葡萄製作一種熱量極高的食物——瑪仁糖……”
……
“嘶——”
場邊靜靜觀察效果的陳導,一不小心就把例湯灑了出來。
文案是倉促攢的,並看不出多少華麗。所以,讓陳導震驚的唯一來源,只能是丁理慧的聲音了。
做聲優這一行,嗓音好聽很容易做到,那樣的人才央視從來都不缺。
尤其要是隻追求好聽,控制不當,嗓音甜得發嗲,那就更不能上大雅之堂,也不能被莊重的紀錄片選用爲聲優了。
比如哪怕紅如林志玲,幾年後要想上春晚,也得被告誡“好好說話不許發嗲”。
可是事實也證明,90後最討厭的是裝。所以春晚那種很一板一眼的娛樂形式,後來收視率越來越低。
能兼顧不裝、適度萌人,又不顯得嗲、失去端莊嚴謹,這是最難做到的。
這和本身的嗓音聲線沒有關係,而是另有一層玄妙的天賦。
陳導本來不覺得丁理慧有這種潛力,哪怕到了讓她試一試之前的最後一刻,都沒覺得過。
因爲丁理慧平時說話的聲音,並不是那麼有特點,也不像此時此刻表現出來的那麼神奇、那麼兼顧端莊和萌人。
至於其他旁觀者,內心的感慨恐怕比陳導更甚。
比如一旁的馬和紗,聽着丁學姐火力全開時的狀態,也是目瞪狗帶:“果然聲優都是怪物啊!怎麼一到念畫外音的時候,能跟平時說話聊天差這麼多?!”
她有一種見證傳奇的錯愕感。
“太好了!小丁,這個片子的旁白就讓你配音了!我決定了!還找什麼配音演員!”直到喊CUT,陳導猶然咂摸了好久,才從沉浸中回過味兒來,當下就拍板了。
說完之後,陳導似乎意猶未盡,又像是被激發了些想法,補充道:“不過你這個暫時還不能直接用,現在只是同期幫我們找找感覺。文案還是得攢,到時候後期根據剪輯調整。”
今天的這場臨時試鏡,只是讓陳導意外發現了丁理慧的聲優才華。
但紀錄片的配音好不好,並不只是聲音就能決定的,還得文案本子寫得好。而那一塊顯然後期還要攢稿磨合。
“謝謝陳導,我會努力的。”丁理慧雖然是製片助理,但她也知道自己的斤兩。以她那幾乎等於零的資歷,能夠撈到這個機會,已經很不容易了,所以感激導演還是必須的。
說不定還應該好好請幾次客。
……
兩小時後,一天的拍攝工作終於收場。
大部分工作人員,都在市裡的小旅館住下——這種大西北的邊城,土地非常廉價,住宿開支很低,房間還都賊大。
不過丁理慧還是跟着馬和紗,回到馬家住。
馬家是做邊貿的外貿商人,那點家財拿到內地雖然不算什麼,但在當地已經很可觀了。
同樣也是因爲土地的極度廉價。馬家的宅子就只有兩層,佔地非常廣袤。爲了防止日曬和隔熱,房子的窗戶都很小,白石灰刷牆,款式跟《一千零一夜》裡的古堡差不多。
連同種着玩的葡萄園這些,是一座足足能佔百畝地的大莊園。
馬和紗的父親不在家,出差去了哈薩克做生意。她母親是外國人,漢語不太好,只是善意地招待了一下丁理慧,就讓她們自便。
馬和紗拿出一大盤零食,和丁理慧坐在那兒邊啃邊聊。至今依然覺得有一種見證了歷史的錯覺。
“丁……丁丁學姐,你這就算是進入娛樂圈了麼?”馬和紗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抖動,似乎是不可置信,她一邊說,一邊還緊緊抓住丁理慧的袖子,“真是沒想到啊……你本來只是學的新聞紀實類節目編導,結果最後臨找工作,還是回到播音主持的路子上去了,而且起點還這麼高……”
丁理慧自己也有些茫然,還沒從突然得到機會的喜悅和震驚中徹底匯過來。
她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否認道:“怎麼能叫進入娛樂圈呢!這個片子只是紀錄片,我也只是配音個旁白,說到底還是在‘傳媒圈’吧。”
“有必要分那麼清楚麼,傳媒圈和娛樂圈還不是一起的。哎呀,你真是命好,我們這種學音樂的,還是學古典的鋼琴專業,不知道將來前途怎麼樣呢,國內也沒那麼多人聽音樂會,說不定只能繼續去當老師,把這份手藝‘傳銷’給下一代。”馬和紗說着說着,訕訕地自嘲了一句。
聽對方這麼說,丁理慧卻有些芥蒂:“你也別泄氣,以後大家互相幫扶吧。今天這事兒,說到底還要謝你膽子大,能幫我仗義執言,不然,我還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抓住這樣的機會呢。”
丁理慧也算是恩怨分明、知恩圖報。既然這麼說了,自然會把馬和紗當成有恩之人,將來總要圖報的。
不過她也看出,兩人的三觀,尤其是價值觀,差距有些明顯。
她自問內心比較傳統,當初考進金陵師大,也是實打實靠文化課成績的。所以對於被人當成“學渣藝術生”還是有些牴觸。
她可以做那些藝術生也會去從事的工作,但不會希望被別人當成藝術生。這也是當初她在外語學院跟虞美琴同學、後來卻非要轉專業去編導班的原因。
就像那些成績好的建築系學生,畢業了也會去高大上的建築設計院工作。
但他們骨子裡的驕傲,是看不起那些從美院畢業、殊途同歸來建築設計院當設計師的同事的。
即使事實上,很多美院系真正有才華的設計師,最後事業上的成就反而比建築系的大。但這也不能改變大多數傳統中國人“惟有讀書高”的自尊心(尤其是那人本身讀書好的時候。)
“姐讀的是高考600分才能進的建築專業!不是那種文化課才400分、靠畫畫好就能讀的美院!就算將來乾的活差不多,人的素質也是不一樣的!”這就是很多建築系設計師內心咆哮的寫照。
所以,丁理慧一邊感激馬和紗的幫助,另一邊也對馬和紗的吹捧有些牴觸。
雖然她知道,對方確實是發自內心的爲她高興。只是雙方價值觀不同,導致發自內心的馬屁也拍到馬蹄子上了。
丁理慧本想打住這個話題,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馬和紗也算機緣巧合有恩於她,這些待人接物的道理,還是直說教導她一下比較好。
於是丁理慧也就直來直去了:“紗紗,你剛纔祝賀我的話,我都心領了,咱雖然差了三級,認識也不久。但我一直覺得可以和你做好姐妹的。
不過你社會閱歷還太淺,有些話,在我這裡說是沒關係的,到了外面,很容易不知不覺就得罪人了。”
馬和紗靦腆地一笑:“誒?有嗎?我確實比較單純小白吧,這點我也知道的。姐姐你發現我有什麼問題就直說教我好了,我不會介意的。”
丁理慧看着對方那種人畜無害的樣子,也是一點虛情矯飾的心都拾不起來。
她想了想,組織了一下措辭勸道:
“紗紗,你要知道。你可能覺得進入娛樂圈出名很不錯。但不是所有人都以進入娛樂圈爲榮的,也有人覺得這個圈子亂、髒,哪怕自己本人潔身自好不髒,也不希望被人當成圈裡人。
所以,你隨便夸人能變成網紅,別人不一定會領你情——我舉個例子吧,就像辛棄疾經常寫豪放詞,作爲對在軍事領域取得功勳的南宋儒將們的讚歌。站在辛棄疾的立場上,他的每一句詞都是發自肺腑,很真誠的。
可事實上,卻因爲這些豪放詞讚歌,讓辛棄疾後半輩子得罪人不少、越混越差。因爲那些南宋儒將根本不以軍功爲榮,他們以做文人爲榮。
辛棄疾卻說他們畢生最大的成就,不是詩詞文章聞名天下、而是像粗鄙之人那樣爲朝廷收復失地、還我河山。讓那些以士大夫自居的文人情何以堪?不整你辛棄疾整誰?
說到底,是辛棄疾那種‘生長於金國土地上的尚武漢儒’,和‘生長於南宋土地上的尚文漢儒’之間,根本性的三觀差異,導致了這種得罪人和鬱郁不得志。
你是學音樂的藝術生——我沒有任何看不起藝術生的意思——但我是提醒你,別以己度人地隨便夸人。就像今天這同一件事,你看到的是出名走紅、成爲名藝人的機會。別人看到的或許是藉此向嚴肅端莊、不用出賣色相的傳統傳媒界發展的機會……”
馬和紗聽得頭都疼了:“唉,社會好複雜,怎麼就有人喜歡把人分成三教九流呢……我這人果然還是不適合交太多複雜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