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進入紫宸殿的時候,纔剛過了戌正,明帝正在外殿梳妝檯上由侍兒服侍着卸妝。他這才注意到紫宸殿的格局縱深寬綽,除了進了殿門便能看到的長坐榻之外,殿中還有明帝的梳妝檯、小書桌、餐桌、琴桌、棋枰、花架、風鈴、多寶格,他見明帝一時間還結束不了,就忍不住在殿內四處走走看看。小書桌上放着卷攤開的書,他看了兩眼,默默記了下書名和頁碼,桌上畫筒中插着幾軸小幅畫圖,他輕輕抽出其中一幅來,打開細看,見畫中是一個十幾歲的美少年,少年長髮垂肩,修眉星目,鼻直脣嬌,五官完美得無可挑剔,與他記憶中少年時期的安瀾很是相似,畫幅邊上有一行小字:瀾卿十五歲芳辰華月筆,果然是明帝所畫安瀾小像,他暗自推算時間,安瀾十五歲那年被先帝定爲太女君,彼時正是安瀾春風得意的時候,難怪畫上美人看上去心花怒放揚眉吐氣。
那一年也是他進入凰朝的年份,安瀾生日是四月底,七月初,他便從玄武逃到凰朝,八月參加了吉州州試,九月學宮發榜時,考官稱皇太女娶太女君遍賜諸州士女三日宴席,他在宴席上便聽人將皇太女與安國公長孫安瀾如何青梅竹馬如何相知相愛的佳話講了個事無鉅細,心中已是存了個驚才絕豔的影子,及至後來親眼見到了安瀾的芳華絕代,更是生出了幾分吾不如也的心思,此後兩年太女與太女君如膠似漆,完全看不到他的存在,他也不敢有什麼爭寵的心思。
怕自己陷入回憶中過久,他將畫卷輕輕放下,轉過去看多寶格,那格子中,卻是放的各地風物,有木雕姚天神女坐像、人首鳥身天女陶俑、玉雕坐部樂伎羣像、紅色扇形的貝殼、花紋綺麗的海螺、青瓷花鳥水洗、淡粉釉細口小花瓶,而放在正中間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幼女訓神鳥的三彩陶塑,那幼女年紀雖小卻躊躇滿志,眉梢眼角已有了幾分睥睨天下的氣勢。他不由自主地把這陶塑拿在手上,細細端詳,見那陶塑的衣服褶皺處理得小有瑕疵,便有些好奇這是誰人的手筆,竟能放在多寶格最重要的位置。
“這是父後所塑的兒時的朕,江卿看着可還滿意麼?”明帝站在他身旁輕聲問道,他忙轉身看向明帝,見明帝已解去了鳳冠,頭上只插着一件步搖珠釵,相較於白天的高貴華美、儀態萬方更有一種清麗自然的美,讓人心生親切感,他不覺有些放鬆,話說得就比平日裡隨意:“聽說莊毅毓聖皇后是最得先帝聖心的,臣侍無福,不得瞻仰先皇后的風采,想來先皇后定是傾國傾城冠絕六宮。”
明帝聽了便笑道:“江卿心中,可是以爲只有姿容最美才能最得聖寵?”
他認真地點頭:“當然是這樣啊,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世上的人,別說女子了,便是男兒也多是喜歡美人的,先帝后宮中佳麗也不少,先皇后能長保盛寵,必是位希世美人了。”
明帝雙手環在他腰上,將下巴放在他肩膀上,聲音輕柔地道:“父後的容顏雖然俊美過人,卻算不上是母皇后宮中最漂亮的,母皇宮裡的叔父們容色出衆的太多了,但唯有父後是母皇最愛。母皇只有兩個孩子,都是父後所生,江卿是知道的了。”
他困惑更濃:“先帝對其他男兒都看不上麼?難道其他太君卿們當年都不承寵的麼?”
明帝道:“其他叔父們,在父後活着的時候母皇很少寵幸他們,他們位分也不高,不是貴人就是才人,朕的皇弟出生後母皇更是毅然決然地服了回子湯,其他叔叔們就一個孩子也沒有了。朕十歲那年父後仙逝了,其他叔叔們纔有幾個晉位爲君卿的,可是想要生女育兒卻是再不能夠了。”
江澄倒吸了一口氣,聲音不自覺地虛無起來:“太君們出身都很卑微麼?”
明帝嘆息:“大多數都是平民家子弟,有幾個是五六品官員的兒子,但也有名門望族家的孩子,岳家、柳家、秦家三家當時各有一個子侄進宮的,可是母皇對他們也是一樣的不理會。柳家那位叔父,便是每次家宴中都會出席的恭太君,朕兒時常去他殿裡玩耍,他因爲無女無兒,對朕很是喜愛,常拿親手做的各種吃食款待朕,他在母皇在位的時候,始終不過是位昭儀,後來還是朕即位了,將他們三個和最早侍奉母皇的荊叔父一起尊爲太君。”
此事涉及先帝宮闈,他不知如何接話,只好用凰朝中常見的對先帝的評價來回答:“先帝是情中聖人,世間女子能做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有幾人,先帝是做到了的。”
明帝笑起來,無奈地道:“江卿你啊,口是心非。”
他一怔,不服氣地問道:“臣侍怎麼就口是心非啦?世上人不都如此評價先帝的麼?”
明帝循循善誘:“卿也是後宮衆人之一,果真以爲母皇所做毫無缺憾麼?”
他沉默了好半晌,方道:“先帝的是非對錯臣侍不敢置喙,臣侍只是覺得太君們有些可憐。”
明帝點頭:“朕也覺得柳叔叔他們可憐,後來結識了絃歌,方知柳叔叔是絃歌的親舅舅,她因爲柳叔叔的事也很受觸動,每每跟朕講,做爲一個女子,要麼一開始就只娶一個,若是做不到只娶一個,便要對所有娶回家的人都溫柔以待。寵着一個,冰着一羣,怎能算情聖?”
江澄目瞪口呆,完全沒想到明帝和柳笙想法如此契合,更沒想到明帝竟然在他面前批評先帝,他想了想,問出了困擾他好久的疑惑:“臣侍早就聽說柳相家中只有一位正夫,伉儷情深,羨煞旁人,堪稱姚天典範,想來柳家正夫一定是位天姿國色的美男子吧?”
明帝倒是一愣,問道:“江卿竟然沒見過絃歌家的正夫?”
他尷尬一笑:“臣侍雖對柳相堅持一妻一夫十分敬佩,但與柳相不算相熟,更無緣進後堂拜見柳家正夫。”
明帝意味深長地道:“這幾日絃歌家中必有宴會,江卿不妨去一趟。”
他思索了下,便問道:“陛下言下之意,柳相正夫居然姿容一般麼?”
明帝點頭,語重心長地道:“世間許多事,道理都不像想象中的那般簡單。江卿看事情,還是太過書生氣,書生看人看事無非兩種,一種認爲世上的得志得意皆因有才有貌,一種認爲世上的失意失寵皆是時乖命蹇。”
他越發疑惑,問道:“難道不是這樣麼?”
明帝笑着搖頭:“的確有些人有些事是這般,但並非所有的人和事都如此。譬如情愛之事,在才貌之外,還有個情有獨鍾,有個先來後到,有個志趣相投,有個兩情相悅,有個相知相守,有個生死相許呢。”
他一時間有些迷惑,不大能明白明帝的話中之意。
明帝卻又換了問題,攬過了他的肩膀,溫柔似水地望着他問道:“江卿要不要給朕生個女兒啊?”
他聞言一呆,久久不語,明帝問道:“江卿只想在朝做官,不想生女育兒麼?”
他低聲一嘆,道:“也不完全是這樣啦,臣侍這個年齡了,怕是根本生不了了,與其在根本沒希望的事上徒勞無功,不如做些更有意思的事。”
明帝聽了幽怨地道:“澄之是對朕感情不深吧,若是愛朕入骨,定然想要給朕生女育兒,怎會以朝堂公務爲先?朕倒是想要澄之給朕生個皇子,澄之小時候的樣子,朕是沒機會見到了,小皇子若像澄之,不知性子是闆闆正正的,還是伶牙俐齒的?想一想就很有趣,難道澄之就不曾想過麼?”
他不曾想過麼,他也曾想過的,可那都是幾年前的事了,如今聽明帝聽起,只覺姚天女神給自己開了個玩笑,可是這話不能直接回復明帝,只得道:“陛下想要皇子還不簡單,宮裡這麼多弟弟們,任誰生一個,陛下都有得皇子抱了。”
明帝搖頭道:“別人的是別人的,澄之的是澄之的,朕倘若不幸走在澄之前面,後來的嗣君未必能像朕待太君們那般寬厚,澄之將來豈不可憐?”
陛下居然設身處地地考慮了他的將來,怕他處境可憐,纔想要他生養個兒子的,並不只是想要多一個孩子,也不只是認爲男子就該在宮中生女育兒,他眼圈發紅,卻一眨不眨地凝視着明帝,堅定地道:“新年裡這麼講,陛下都沒個忌諱。陛下是姚天正統,百神庇佑,必定長命百歲。至於其他的,陛下既然提起,臣侍便只說一句,陛下在,臣侍是陛下的後宮,陛下的朝臣,陛下不在,臣侍必隨了陛下去,陛下不必憂心臣侍的將來。”
凰朝並不講究殉葬,他更不是那種認爲夫侍給妻主陪葬纔算是情深義重的迂腐之人,與蘇澈、林徵等人閒聊的時候,對玄武和玉龍都存在的逼迫夫侍殉妻主的風俗更是斥責不絕於口,可是閒暇時想起自己的將來,他卻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明帝不諱,他怎樣輔佐新帝,雖然隨了明帝去的這個想法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卻不覺得有何荒謬。
明帝顯然也被驚到了,愣了好半晌,方笑道:“澄之居然如此決絕,真是出乎朕的意料,朕一定會長命百歲的,讓澄之今生,只給朕做朝臣。長夜漫漫,澄之還是跟朕一起做些有趣的事吧,澄之心地善良,或者能感動姚天也未可知。”
他正在想什麼叫有趣的事,是對弈,還是彈琴?卻見明帝忽然間靠近了他,雙手捧住了他的臉頰便吻了起來。他很快就軟在明帝懷裡,迷迷糊糊地被明帝帶進內殿。
作者有話要說:
文越寫越枯燥了,看文的小夥伴們辛苦了,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