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午間,明帝在宣德殿大宴羣臣,宴席開始後,明帝說了幾句慰勞嘉勉百官的話,便開始歌舞表演。江澄坐於文官席上看地津津有味,他是第一年參加正旦大宴,太樂坊的每個節目他都覺得新鮮有趣。
初始的表演都很大方、典雅,當先是一支神女辟世樂,講姚天女神開天闢地沐雨櫛風,帶領幾位各有所長的能幹女子紡布織錦、種植五穀、培育百果、養殖魚鳥,粗成基業的事,而後是一支聖武開疆樂,講姚天史上最偉大的帝王鳳輝帝親冒矢石南征北戰,所向披靡一統四國的事。
他正看得投入,卻聽左邊位置上的戶部侍郎蘇澈小聲問他:“你怎麼不去坐在後宮那邊啊?”他一邊繼續看錶演一邊小聲答道:“既在外做官,遇有朝典,只按職分行事。”便聽蘇澈笑道:“這邊視野不如上面席位開闊”。
他聽了才把視線從節目上移開,看了一眼上席的明帝和安瀾等人,見明帝玉顏矜持,安瀾端莊得體,忙將視線從帝后身上移開,卻一眼掃到大殿兩側心不在焉的文武們。她們沒幾個聚精會神看節目的,全在三三兩兩地小聲交談。
他略一留神,便聽到前排席位上戶部尚書錢文婷和工部尚書嶽飄在小聲商議工部所制的最新一批器皿的定價問題,二人聲音極小,他聽得不是很完整,只聽見錢文婷彷彿說了一句:“這些珠釵就算賣得比別國貴些,那也貴得有限,如今這世上最賺銀子的早不是這些了,你難道不知道?”嶽飄冷哼了一聲道:“我怎得不知?那些東西工部也不是造不出來,可我總覺得有傷大雅,我也不想把我的鍛造手藝浪費在玩物上,何況陛下也未必同意。”錢文婷一幅可惜了的語氣道:“飄飄,你怎麼跟銀子過不去呢?這世上別說傷雅了,缺德的事也照樣有人幹啊,你親掌工部製作司,一天到晚盯着工匠們敲敲打打,又辛苦又勞神,圖得什麼?還不是爲了多賺銀子?這年頭想多賺銀子就得什麼最走俏就製作什麼。”
嶽飄語氣堅定:“婷姐你別說了,我是不會讓工部製作那些東西的。”錢文婷滿口不甘心:“你說你這人,怎麼這麼固執呢?”江澄越聽越疑惑,不知這錢尚書慫恿嶽飄製作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但聽這對話,嶽飄倒還像以前一樣,雖然行事跋扈言語尖刻,但做事有底線,即便是自己這般與她不和的人,也不能輕易否定了她。
第三支歌舞是四國乂安樂,這卻是講明帝的高祖母承天帝如何得到神啓,與其他三位能幹的將領齊心協力推翻沒落的姒美王朝,各自稱帝立國的事。這支歌曲的舞者均是女子,她們身着戎裝,看上去英姿颯爽又華美出衆,整支舞蹈時而剛健有力,時而飄逸嬌柔,很能表現姚天女子集英勇與嬌美於一身的美好□□。
他見殿中衆人終於坐正了身子,不再左顧右盼竊竊私語,但臉上都沒什麼驚喜的表情,便估計這曲子也是每年大宴上都要表演的,在座的文武大臣都已經看了不知多少次,多半早就膩了。他悄悄瞄了下上方坐席,果然明帝臉上表情淡淡的,趙玉澤幾個更是昏昏欲睡。他與趙玉澤幾個今日都是天交五鼓才各自回殿小憩,巳初便又起身去寶慈殿給先帝先後們行禮磕頭,從寶慈殿出來,他便回去換朝服往鳳德殿隨羣臣朝賀,其他人則在安瀾率領下前往慶壽宮給太君們拜年,一夜睡不足兩個時辰,此時都有些困怠。
第四支曲子開始前,禮部尚書鄭嵐忽然間站起來嚮明帝和衆人道:“前面三支曲子是每年都要演的,陛下和各位大人都已經聽熟了,接下來這支曲子,是本部特爲陛下和衆位大人準備的,由本部新任侍郎江澄江大人提調督辦,想來會讓陛下和各位同僚耳目一新的。”
江澄聞言便是一驚,他不知道這鄭尚書想做什麼,但他的確在鄭嵐隨扈湯泉期間去審查過尚妍鴛準備的歌舞,此時若站起來否認,似乎有些小題大做,有故意與本部堂官作對的嫌疑,他一時間不知如何措辭,只好暫觀其變。
他偷眼看明帝,見明帝在聽到是他所安排的節目時,臉上並沒什麼興奮的神色,想來明帝經過這幾個月的相處,已經深知他是個木訥無趣的人,對他提調的節目也不報什麼希望。
然而進場的歌舞,卻是罕見的惹人注目。一羣嬌俏嫵媚的男孩子,上身着單薄的輕綢背心,光着白嫩的胳膊,下身是錦緞長褲,卻又在小腿處開叉,露出光潔的腳踝。衣着既已新奇出位,表演更是奔放明快,他們所舞的是個常見的名爲千秋歲的曲子,然而這些男孩子舞姿妖嬈百變,肢體靈活舒展,神態大膽撩人,時而熱烈如正燃的火,時而冷豔似將凝的冰,正中間的舞童更是風情萬種,將一場普通的歌舞表演得魅惑勾魂。
一曲終了,大殿上久久沒人說話,好半晌才聽到文武們悄悄議論:“這些男孩子穿得也太少了吧?”“這表演也太大膽了吧?這是要幹嘛啊?”“輕佻得坦然,浪蕩得恣肆,這舞童真是尤物。”“這舞童是太樂坊妙舞榜第一人啊,叫什麼來着?”“顏可心,千金難求可心舞啊,你上次還要去看來着。”
江澄此時已經認出這舞童正是那日他所屏退的幾個輕浮嬌媚的歌童中的一員,不由得眉頭輕皺,心中思索將這舞童重新安排上不知是鄭嵐、髙芷、尚妍鴛三人誰的主意?只見鄭嵐再度起身嚮明帝道:“這領舞的舞童是江侍郎特爲陛下挑選的,太樂坊妙舞司第一人顏可心,坊間曾傳一句詩,萬戶侯,千金粟,不如一睹可心舞。陛下若覺其色藝尚可寓目,不妨便將其納入宮中做名御侍,新年納新人,正是萬象更新的吉兆啊。”
他抽了口冷氣,原來表演歌舞不是目的,給明帝送美人才是企圖啊,卻偏要把他扯進來,若是明帝收了這美人,人情都是她鄭嵐的,後宮衆人的埋怨指責怕是都要移向自己了。他看看安瀾和趙玉澤,見他們正緊盯着明帝,無暇理會他,便也看向明帝。只見明帝和顏悅色地道:“這可心公子果然是舞技出衆,當得起第一人的稱號。至於入宮,卻不必了。朕聽聞玉龍有句諺語,寧舍千金,不捨一舞,可見清歌妙舞,人人皆愛。剛剛朕看得賞心悅目,衆位愛卿也看得是目不轉睛啊。朕豈能只滿足自己的喜好,而不管衆卿的愛悅之意呢?朕一人獨賞,又哪及與衆卿同樂之趣呢?”
江澄聞言,方鬆了口氣,那鄭嵐還想再說什麼,卻見高芷站起來道:“陛下心疼臣等,不忍獨樂,此等聖帝仁心,臣等早已知曉了,臣此番與德親王霽月世女送嫁白虎,見白虎國中有童侍名目,有趣可愛,實乃我凰朝所未有,特出私囊,購得二十四名歸國,以四名獻陛下,以二十名分贈左右二相各部尚書各寺長貳。”
蕭霽月也站起來道:“臣也購得十六名童侍,分贈安國公與衆位王姨、衆位軍侯。”
江澄震驚,蘇澈悄悄問他道:“什麼是童侍?”
他還沒來得及答話,便見殿庭外走進來一批十來歲的小少年。他們已然換上了凰朝服飾,,身形都很單薄消瘦,有的表情麻木,眼神空洞,有的神情羞怯,惶恐不安,他們走在大殿中,江澄只覺身上發冷。
文武們更是瞠目結舌,嶽飄低聲問錢文婷道:“最小的那個孩子才八九歲吧?怎能伺候人?”董雯小聲對徐淳道:“淳姐姐你看見了沒,這比玄武還誇張哪。”
不待明帝發話,柳笙便已站起來衝高芷和蕭霽月言道:“此等稚童,豈懂侍人之理?汝二人送皇子出嫁,卻於彼處盤桓,私購幼童,攜帶歸國,亂我朝戶婚法度,惑我朝女子耳目,是何居心?”
柳笙話剛落,蕭霽月便嬉笑着道:“柳相言重了吧,我和高大人千里送嫁,見此等有趣名目,不敢獨自享用,想着上貢陛下,下潤同僚,不過是爲了陛下在萬幾餘暇有遂心適性之樂,諸位大人於勤勞王事之後有怡情悅志之歡,哪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啊?”
不能讓童侍這個毒物在凰朝發酵,這麼想着,江澄便也站了起來,嚮明帝躬身施禮道:“臣聽聞仁者用世,見人之難如己有難,見人之傷如己有傷,賢者處世,幼人之幼如己之幼,老人之老如己之老。今高大人與霽月世女出使白虎,當親眼目睹白虎國中童子境遇之悲慘,不以爲可憐,反以爲有趣,不思助其脫困,反購之而送人,豈是仁者之用心,豈是賢者所當爲?”
他話未說完,便聽髙芷嘲諷道:“江侍郎擇美男跳豔舞討陛下歡心,與我二人行事有何不同?何必以自己爲清高,以她人爲阿諛呢?”
竟然不止是想讓自己背責,還要逼迫自己與她們同流合污,他心頭火起,冷冷地道:“可心妙舞太過驚豔,下官本不欲其獻舞大宴,鄭大人湯泉歸來後仍令其獻舞,下官揣測鄭大人之意,正在於令衆位大人將軍,於四國聯姻之後,知我凰朝成年男兒纔是天下之真美,不惑於玄武之奴侍,不耽於白虎之幼童。可心給事太樂坊已是我凰朝男兒中卑微者,可我凰朝女兒愛之護之,寵之縱之,令其可恣情任性隨心所欲,這纔有千金難買可心舞的說法,也纔有可心驚世絕倫的美。玄武奴侍之被迫侍人,白虎之童侍之懵懂無知,如何可與我凰朝自由男兒相提並論?鄭大人此舉實是用心良苦,高大人若以鄭大人爲阿諛媚上,恐怕是以己度人吧?”
髙芷剛要說話,柳笙便道:“這許多幼童站於殿中,成何體統?臣請陛下派人將其全部送入學宮,並着專人管顧,擇師傅教育,莫令其墮入惡徒之手。”
鳳座上明帝終於開口道:“便依柳相。來人,將白虎幼童盡數送於四門學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