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話說得差不多了,正考慮是不是在此時離開,卻聽明帝道:“招錄男兵的事,朕讓林侯和悅兒過了年操辦,朕今晚召卿過來是要卿翌日帶人勘測宮牆,看如何加寬加固加高,計算下所需磚瓦木石匠人差役的數目,好讓戶部心裡有個底。”
他聽了卻有些爲難,這勘測宮牆是工部的事,他本就與工部尚書嶽飄有幾分齟齬,此時越俎代庖,傳到嶽尚書耳朵中,定認爲他仗着明帝恩寵搶工部官員差使,極易引起嶽尚書不滿。他猶豫了下道:“勘測度量修築營造皆是工部職役,臣貿然插手,給工部同僚知道了,怕會引起糾紛。”
明帝忽然氣道:“別跟朕提工部,嶽卿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她是不長於土木,可之前朕看她督造工程主持營造,活也都幹得漂亮,上次建騎射苑,也是她着人施工,完成得也很不錯。可這次朕讓她負責加修宮牆,她就找理由搪塞朕,說什麼‘牆高丈五,邦國永固’,是祖宗朝傳下來的規矩,斷不能輕易更改。朕看她是新得了湯泉邑的侍兒,懶怠在新年裡接差事。”
江澄有些不解,問道:“去湯泉邑休沐,還有侍兒可得嗎?”
明帝還沒來得及答覆,薛愷悅便接話道:“怎麼沒有?湯泉邑有幾十名侍兒,若是哪位大人浸湯時召了侍兒伺候,朝廷便會將這侍兒賞賜給她。今番隨扈的親王大臣,有十多位都得了湯泉美人呢。”
江澄愕然,復又問道:“可是陛下身邊沒見添新人啊?”
趙玉澤邊活動嫩蔥般的手指邊坦言道:“那還不是有我們幾個在?我們排班服侍陛下,怎麼會有新人?”
江澄默然,想起來那日安排隨侍湯泉人選,安瀾讓後宮衆人都去,他當時以爲安瀾只是盡正宮的賢德本分,卻原來還有這層深意在,不由得嘆了口氣。
明帝好笑道:“澄之你嘆什麼氣,朕身邊添不添新人,你壓根兒不在意好嗎?”
他啞然,這話根本沒法回覆,若說自己在意,便有妒忌的嫌疑,而姚天四國皆以不妒爲男子美德;若說不在意,當場給明帝沒臉,怕是又得被冷落一陣子了。
明帝見他不答,便放過了他,換了個問題道:“你和嶽卿之間有矛盾嗎?”
他忙道:“嶽尚書是曾口頭教育過臣兩句,但都是言辭上的事,不算什麼。”
明帝卻似乎很感興趣,追問道:“具體怎麼回事?”
他回憶了下,方道:“臣入仕的第三年,在工部做水部司主事,當時麗湖有件水務工程需人料理,臣請命前去,過了兩日嶽大人卻派了別人去,臣當時年輕氣盛,便去找嶽大人理論。今日想來,嶽大人那日的話倒是老成之言,只是臣當時還體會不到。”
明帝興趣越發濃厚,問道:“嶽卿說了什麼?”
他笑了笑,學着嶽飄的口氣道:“嶽大人當時教訓臣道:江小澄我告訴你,你這麼一天到晚在外面晃是不對的,一個年輕輕後宮男子,不花功夫修飾容貌取悅陛下,天天泥裡來水裡去,搞得跟個田野民夫似的,別說陛下了,世間哪個女子會喜歡這樣的?長得本就不漂亮,還架得住你這麼作?你再這麼下去,被陛下冷落到老,有你後悔的。”
明帝頗有些吃驚,似是沒想到平日裡看上去端莊清冷的嶽尚書會說出這番既尖刻又合乎人情的話來。
江澄笑道:“嶽尚書這話其實很有道理,但臣當時年輕,頗不以爲然,便與嶽尚書大吵了一架”,他搖了搖頭,似是對自己當年的幼稚魯莽很是無奈,卻沒有講那同僚去了趟麗湖回來,嶽飄便保舉她做了水部員外郎,那本是他志在必得的位置。
不過時間久了,他已不像當初那麼生氣了,便接着總結道:“嶽大人這人雖然嘴上刻薄些,但從不暗地裡使絆子。她後來依舊不大喜臣,卻從未在工程上指手畫腳,也從不克扣工錢物料,臣這幾年經手的工程能順利完工,與嶽大人的包容和支持是分不開的。何況世間人才各有所長,嶽大人在首飾佩件的設計打造上、紗羅絲帛的紡織刺繡上、粉黛膏脂的調和配製上都是姚天四國少有的高手,四國皆是女子爲尊,對這類物品需求至夥,這兩年戶部總有盈餘,便是靠各店鋪售賣工部所制的這些小物品。至於土木營築,另找擅長的人去做就是了。”
明帝一笑:“江卿大度,嶽卿倒也沒在朕面前說卿壞話,只是讓朕把修宮牆的事委派給卿,翌日一早工部吏役會在未央門等候卿,辛苦卿在年前再忙碌一回。”
他應了個“是”,便起身行禮道:“天不早了,臣侍告退。”明帝點頭,趙玉澤打了個哈欠道:“玉兒也跟澄澄一路走吧。”
明帝便吩咐外面的侍兒道:“讓小莫把敏君和寧才人都送回去。”
江澄便起身往外走,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心中卻有些不捨,轉頭回看了明帝一眼,明帝便邪魅一笑道:“澄之這麼戀戀不捨的,可是要朕將卿留下來?”
他忙忙搖頭,再不停留,逃也似地奪門而出,惹得趙玉澤吃吃嬌笑。
在七寶車上,他問敏君,明帝對他殿裡的兩個侍兒怎麼處置的,趙玉澤嘆氣道:“跟知柔殿中的那個寄翠一樣,遣送到兩千裡外的州縣嫁於當地軍士爲夫。”
他安慰道:“好歹只是遣嫁,男兒大了都是要嫁人的,也不算什麼嚴刑重譴。”
趙玉澤幽幽地道:“除了這兩個外,陛下方纔跟我說,要我將殿裡這六個過了年都打發掉,另給我挑人使喚。”
江澄皺眉,這話的意思,竟是認爲敏君殿裡的侍兒都有嫌疑了,不知明帝是猜嫌了敏君還是趙家,他想了想問道:“除了遣走侍兒,陛下還有別的處分嗎?”
趙玉澤道:“罰了我母親一年俸祿,聽說知柔的母親也是一樣。”
江澄寬慰他道:“只是將令慈罰俸一年,並未處罰你,這也不算什麼,畢竟刺客危及皇后和公主,陛下總要有所懲戒,才能警示衆人。陛下待你,恩澤極厚,又向來不是個遷怒的主,絕不會因這些細事冷淡了你。”
趙玉澤嘆氣道:“陛下最是重情的,我倒不擔心恩寵,我只是覺得事情不大對勁,福兒和漾兒互相指責,都說是對方貪睡忘了鎖門,可我總不大相信,總覺得有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
江澄對此也頗爲認可,道:“你把剩下的那六個挨個套套話,看能查出個蛛絲馬跡不,新年裡再回家一趟,看看有什麼異常沒有。”
趙玉澤點頭道:“也只能這樣了。”
二十八日,他帶着工部司營造案的胥吏們勘探地形地質,測量高低深廣,估算土方石料,制定施工方案,整忙了一天,纔將圖紙、數據、方案都交於胥吏們帶回工部,算是結束了年前加派的這樁差事。
薄暮時分回到知春殿,見院門上和殿廊上都已掛上嶄新的宮燈,殿門首的那隻更是繪有一隻憨態可掬的小老虎,線條簡潔卻栩栩如生,讓人忍俊不禁,殿門兩側的楹柱上則貼着一幅嶄新的對聯:歲歲寵榮蒙帝眷,年年忠順荷天恩。對聯意思頗平實樸質,字跡卻極爲閒婉雋逸,自有一股太平年月的雍容氣象。
紹兒奉上晚膳,他狀似隨意地問道:“今晚陛下翻了誰的牌子?”他知道紹兒十分機靈,也知道皇儀宮中有七八個侍兒都靠給各殿通報消息得些小恩小惠,紹兒這個月就結好了其中的一個叫杜諾的侍兒,每到傍晚便去與之接洽。
紹兒道:“皇上今日翻的是琴卿的牌子。小諾說如果主子想多承寵,不妨在午間給紫宸殿送些點心湯水之類的,皇上見了多半晚上就會翻牌子了。琴卿今日便是送了碗養顏湯過去,皇上喝着說好,翻牌子的時候就定了琴卿。”
他放下筷子,嘆口氣道:“我既不會做點心又不會熬湯湯水水的,還是算了吧。咱們過年的新衣,尚衣局還沒送過來麼?”
紹兒道:“要明日埋過了祟,才發新衣呢。”
他懶懶地道:“罷了,你收拾桌子吧,我看會子書。”
打開了書,看了會,仍是覺得煩亂,索性放下來想心事,新年一過,他就又老一歲了,這世間的女子多是貪新鮮愛少艾的,宮裡民間都多得是紅顏未老恩先斷的佳人,像他這樣蒲柳之姿又呆板無趣的,也不知還能得幾次恩寵?
嶽飄當年說等他老了定會後悔,可是他覺得他現在已經後悔了。早知恩寵難得易斷,便該趁年輕嬌俏的時候,想方設法多分一些,也好在年老無眠的時候多些回憶。
作者有話要說:
把每個段落都加了一個空行,不知道小夥伴們看着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