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紹兒在旁邊站着,想起來定兒所說侍兒們收入微薄,便將那兩塊碎銀子給了他:“你和喬兒一人一兩。”紹兒忙屈身行禮:“謝主子賞。”
他笑笑:“這不是賞,是補貼,今後每月關了這項月例來,你和喬兒都是一人半兩。別的殿裡陛下三五不時便有賞賜,咱們向來什麼都沒有,你倆跟着我受委屈了。”
紹兒忙道:“主子別這麼說,奴才們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能多伺候主子兩年,便是奴才們的福氣。”
他聽這話不對,便問道:“今日宮裡有什麼新聞嗎?”
紹兒道:“申初的時候,奴才去南邊院裡哨探,見內侍省派了兩個老成宮人來收寄翠的行李,說是寄翠要被遣送到偏遠州縣嫁與守城軍士。那晴兒哭哭啼啼地把寄翠的衣物收拾了。奴才遠遠地看着也覺得心酸呢。”
江澄明白,宮中侍兒平日裡穿得是錦繡綾羅精紡細葛,吃得是雞鴨魚蝦時新蔬果,一旦被遣送出宮,嫁於普通人家,那就是從天上掉到人間了,可這寄翠有勾通刺客的嫌疑,僅僅是遣嫁遠州已是明帝的好生之德了。
想到這裡他便安慰紹兒道:“寄翠被遣,多半與那日的刺客有關,宮中人向外傳遞消息或是受外人請託窺探天顏便是重罪,何況是勾連奸人意圖謀逆呢,陛下沒有要他性命,沒有株連他的家人,已是天恩浩蕩了。”
紹兒低低地應了聲“是”,可是眼神中仍有委屈和不安,他再次柔聲安慰道:“同是伺候才人的侍兒,你這是看寄翠被髮遣,就物傷其類了,其實沒必要的,你只要一心一意勤懇當差,斷不會像寄翠一般的。要過年了,且歡喜些。宮裡面過年的規矩,我倒不大省的,你看別人殿裡都是怎麼預備過年的,便也跟着置辦,別讓其他主子侍兒笑咱們。”
紹兒道:“這個不勞主子費心,也不用主子動手,奴才自與喬兒一起理會便是。其實除夕正旦,主子都在皇后宮中,主子與奴才的新年吉服也都是尚衣局置辦,咱們自己要準備的有限。”
江澄點頭道:“有你諸事用心,我就省事多了,喬兒去哪了,怎麼我回來半天了,他也不過來伺候?”
紹兒道:“皇后殿裡趕製新年賞賜的物件,人手不夠,就把各殿侍兒針線利索的,都調了去幫着忙年了。不光是侍兒,各殿的主子們也會過去幫着忙年,這會子皇后宮中正熱鬧呢,主子要不要過去看看?”
江澄聞言便囑他在殿中守着,自己前往明心宮。剛進了明心宮門,便覺濃郁年味撲面而來。只見石榴樹下,一個宮侍踩在凳子上正往石榴樹上掛彩綢,一個侍兒手中捧着數條綵綢在旁邊袛應。韓擇站在院中間,數着侍兒們搬來的煙花爆竹,旁邊一個侍兒拿着賬簿在覈對,韓擇每數完一箱,那侍兒便報個數字。數字對上了,便有兩個宮侍將煙花爆竹擡往庫房。
東西配殿殿門敞開,東配殿中,冷清泉和董雲飛正帶着十來個侍兒在做宮燈,殿中地上盡是竹篾、碎紙,冷清泉指揮侍兒們扎燈框,安燭座,每弄好一個,董雲飛便帶着侍兒將已經剪好的宮紗罩上去。他剛要上前幫忙,冷清泉便道:“這邊人手夠了,你就別下手了,且去西邊轉轉。”董雲飛聽見了頭也不擡地道:“澄哥你去西殿跟知柔講讓他再畫兩張老虎燈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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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言去西配殿,西配殿兩側擺着兩張桌子,左邊桌子上兩三個侍兒伺候着沈知柔在紅絹上惟妙惟肖地畫燈面,他把董雲飛的話傳道便看向右邊。右邊桌子上陳語易正在灑金紙上龍飛鳳舞地書對聯,潤禾帶着兩個侍兒伺候,他每寫好一幅,兩個侍兒就小心地擎在手上涼着,潤禾在一旁飛快地鋪上新紙。他忍不住問道:“這是哪裡用的,怎麼要你動筆翰林院不是專司書寫對聯麼?”陳語易聽了便笑道:“皇后說後宮殿閣不宜用外間女子的筆墨,這幾年都是皇后和我分寫宮中的對聯,翰林院只供奉前朝殿堂了。”他與陳語易閒聊了兩句,想起還未去正殿給皇后請安,便辭了陳語易出來。
麟趾殿中將平日裡君卿請安時坐的椅子茶几全收了起來,改放三張大圓桌。左邊兩張桌子都圍了一圈坐在小凳子上的青衣侍兒。明昭儀坐在一張鋪着紅羅軟褥安了鸞鳳呈祥紅鍛靠墊的梨花椅上,指揮離他最近的那桌侍兒縫製各式抹額。旁邊桌子上的侍兒則在裁製包發方巾,一人剪裁,數人縫製,配合得天衣無縫,江澄細看了下,喬兒便在其中。右邊桌子離皇后的寶座最近,桌子上堆滿了荷包、藥品、毛筆、扇墜兒、金簪、扳指等小物件,桌子一側則擱了一摞錦盒,林從帶着貼身侍兒給每個錦盒中放入兩塊四時平安藥,兩枝毛筆,一支金簪、一個玉扳指,一個玉扇墜。桌子另一側放了一個小籮筐,筐裡是刻有萬世休光字樣的小金幣,安瀾坐在寶座上,指揮着一個貼身侍兒給每個荷包中放入一枚金幣,江澄目測了下,每枚金幣約有三錢重。安瀾見他看向金幣便笑道:“這是給正旦入宮的各家命夫公子們的,你們幾個的陛下另外備着呢。”他赧然一笑:“我是覺得比往年得的壓歲錢小了一半。”他以往雖不在宮裡過年,安瀾卻總會把明帝的新年賞賜給他放到寢殿中,等他入京敘職時自取,每次新年賞賜中都會有十枚六錢金幣,他每次取了金幣就拿到銀號上換成碎銀子,他於衣食器玩皆不甚在意,日常開銷不大,十枚金幣就足夠他三四個月的花費了。
他見大家都在忙,只有他一個閒着,便對安瀾言道:“皇后還有什麼差事,也派臣侍一個?”安瀾笑道:“本宮這邊沒什麼差事了,倒是皇上那可能有差事要派你。陛下今日午間跟本宮講,這兩日不要派你差事,她有事找你。”
他正不解明帝有何差事要在年前派給他,卻見一個宮侍從外面進來,這宮侍他是認識的,是專司用七寶車接後宮君卿御侍去紫宸殿的。這內侍見了安瀾便屈身行禮道:“奴才請皇后安,皇上着奴才來接寧才人去碧宇殿。”安瀾道了一聲:“知道了。”便吩咐江澄道:“澄之快去吧。”
他卻不大想動,明帝不知怎麼想的,當着這麼多人傳他去碧宇殿,這要是被那些風聞言事的御史知道了,說些不堪入耳的話出來,他還如何在朝中立足?
安瀾見他不動,便笑道:“陛下是真有事要吩咐你,作速去吧,天晚了,早去接了差事好早些回你殿裡休息。”安瀾似知他顧慮,將“回你殿裡”四個字說得特清晰。
他見安瀾這麼說,方舒了口氣,道:“那臣侍先告退了,明早再來給皇后請安。”
他一路上打定了主意,不管明帝如何,他只管請示了差事便自己告退出來,今晚斷乎不能留宿碧宇殿中。
侍兒將他引入碧宇殿暖間。暖間靠牆安着兩張寶座,下邊對放着兩把椅子,明帝在右邊寶座上坐着,薛愷悅坐在左邊的椅子上,趙玉澤坐在右邊的椅子上。見趙玉澤也在,他那股子緊張勁兒就鬆下來了,他暗道看來明帝今晚只是找他們商量事情的,是他多想了。
明帝見了他便問道:“江卿啊,宮中出了刺客,今後應當如何防範,卿可有良策?”
他恭謹答道:“此事陛下想來已在金鑾殿中詢問過兩位丞相和衆位大人了。她們多半已爲陛下謀劃過了。”
明帝點頭道:“朕也問過了秦愛卿和林老愛卿。”
他笑笑道:“陛下既已問過了衆位大人,仍想聽臣侍的拙見,那臣侍就知無不言了。防範之法有幾條,第一是加高宮牆,增加瞭臺。眼下的宮牆是百年前祖宗朝修築的,祖宗朝四海昇平,修宮牆只爲防止男子逾越,牆高僅一丈五尺,這一丈五尺的宮牆在太平年月已是高牆了,可是用來防範刺客卻是遠遠不夠,依臣侍之意思,加高到三丈,方爲合適。第二是在宮牆外挖壕溝,引水灌入,形成一條環繞皇宮的護宮河。不過這護宮河只能攔住來自玄武和白虎的刺客,對防範我朝刺客卻是用處有限,我朝女子人人習水性,護城河這點水量,怕是攔不住她們。第三是多排禁軍侍衛沿宮牆嚴密防守。百年無大戰,祖宗朝定的防守規矩,如今已流爲形式,據臣侍所知,侍衛們防守皇宮多隻注意守衛宮門,非宮門處只是定時巡視,若有奸人覘得實情,派人在非巡視時段潛入宮廷,危害極大。今後可加派一倍侍衛,分兩隊沿宮牆日夜巡視。第四是可安排些武功身手好的男子,入宮做侍衛,在各個殿苑外守護。自祖宗朝以來,爲防閒杜奸,後宮宮苑斷不許外女入內,守禦皇宮的侍衛也只能在宮牆外防守,後宮宮苑衆多更有御花園佔地寬廣,如此深廣之地,卻無入內守衛之人,刺客一旦進入宮牆便如入無人之境,實在令人擔憂。今後可選良家子會武功者入宮值守。臣侍暫時想到這麼多,這幾條也非奇謀奧策,想來衆位大人和兩位軍侯已經對陛下言過了。”
明帝點頭道:“前面三條都有人提過了,卿細講下最後這條。”明帝說到這裡便停頓了下,渾若不經意地笑着道:“朕只顧聽江卿講,都忘了賜坐了,江卿過來坐。”說着還衝他伸出手來,一臉期待地看着他。
江澄哭笑不得,這暖間中只得四個座位,英君和敏君都在,他豈能坐到左邊的寶座上?而況看明帝看他的眼神,絕不像是要他坐在左邊。他左右看看,見趙玉澤和薛凱悅都是一臉溫和的笑,眼中並無促狹取笑之意。便道:“陛下見諒,臣侍今晚晚膳用得多些,想多站會兒消消食。”
趙玉澤道:“罷了,不要爲難澄澄了,愷哥請上坐吧。”
薛凱悅笑着移步,明帝便捶坐墊嗔道:“玉兒你不是要幫朕的麼?怎麼能這麼快就倒向澄之呢?”
趙玉澤嬌笑道:“澄澄臉皮薄,玉兒不忍心勉強他啦。”
明帝不滿道:“玉兒這麼說好像朕怎樣欺負了澄之似的,其實這有什麼的,別說挨着朕坐着,便是澄之今晚留在悅兒這裡,在姚天也是很常見的啊,誰家房內沒點香豔的事呢?”
他知道明帝說的是實情,姚天四國中,兩三個夫郎同侍妻主的事的確是常有的,他雖然沒聽說過明帝有此偏好,但姚天風氣如此,明帝若偶爾爲之,也不是完全沒可能的事,更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是不知爲什麼,他卻不想被明帝如此對待,這與要和誰一起侍奉明帝還沒什麼關係,他只是不想讓自己以一種寵侍的身份出現在明帝的身邊,雖然他知道明帝即便有什麼過分的要求和舉動也未必便是心存輕視或者存心輕侮。
他這廂沉默着,那廂趙玉澤悄悄對明帝言道:“澄澄臉色都不好了,陛下嚇着他了。”
明帝仔細端詳了他的神色,臉上便顯出悔意來,邁步到他跟前,誠懇地道:“朕剛纔孟浪了,澄之不要生氣,別人家裡是別人家裡,朕從來都不是那等輕狂女子,更不會逼迫朕的夫郎做他不喜歡的事,澄之不要難過了,好不好?”
他擡起頭道:“臣侍知道的。”嘴上這麼說着,眼睛裡卻仍是起了一層霧。
薛愷悅開口道:“陛下今日是讓小莫去麟趾殿接的澄之吧,今日忙年,麟趾殿中都是侍兒,小莫這一去,人人都以爲澄之今日要宿在碧宇殿了。倘或傳到外邊,御史們說一句狐媚惑主,澄之的日子就不好過了。陛下原是想讓澄之更活潑些,這劑藥卻下得有些重了。”
明帝聽了越發皺眉道:“朕讓小莫去傳話,只是想讓澄之來議事,倒真沒想到這些混亂的事。悅兒你翌日親自去趟麟趾殿,告誡下今日見到小莫的侍兒,來日外廷若有一句議論,朕便將他們全部遣送出宮。澄之,朕這便讓人送你回去。”
他聽明帝如此說,便覺心頭的委屈消散了些,擡眼對明帝道:“來都來了,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的,陛下且聽臣侍給您細講下第四點。”
當下不待明帝發話,他便自己坐在左邊椅子上,言道:“挑選會武功的良家子入宮侍衛,是一件一舉三得的事。”
明帝見他神色如常地談論正事,便坐回到寶座上,耐心細聽。
江澄繼續言道:“這第一得,宮廷內苑得人護衛,日後再有刺客來襲,也全然不怕。這第二得,內苑護衛職位皆爲新設,人數又多,正可安置開春二月超逸絕倫科所得的英武男子。超逸絕倫科名義上不是武舉,所得合格男子若直接安置在軍中,且不說軍中士兵是否賓服,便是官職授受也費斟酌,令他們宿衛王庭,卻很穩便。這第三得,聽聞如今凰朝男子較前些年更多了些,男子們的月銀也較幾年少了些,陛下可以挑選侍衛爲名,招錄兩到三萬民間男子,編成一旅,選精幹將領訓練教導,來日風雲有變,便可以之爭衡天下。姚天四國兵馬數目大致相仿,都在二十五萬上下,陛下若能多得兩三萬兵馬,取勝不就更容易些嗎?”
明帝還沒聽完便笑了起來,拍手道:“將樂意入伍的男子收編成軍,既給了男子們上進的路,又增加了凰朝致勝的兵力,的確是一舉多得的事。江卿這個主意甚好。”
趙玉澤笑道:“玄武國的男子人數多了,高敞就把他們充作奴侍供人取樂,凰朝男子人數多了,澄澄就勸陛下擴兵,高敞果然不是澄澄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