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珠並不喜歡秦擎碰觸自己。這男人是個徹頭徹尾的僞君子,每當他對着她笑的時候,她總是有種說不出的噁心。
那是屬於真正的流珠的記憶。而女鬼之所以將符東趕出院子不再讓他近身,有一半也是因爲符東心細如髮,以他對流珠的愛意,說不定能分得清她是冒牌貨。
即使再會演,眼中流露出的情緒也不是真正的流珠,哪怕沒有別人認出來,也逃不過符東的眼睛。離他遠一些,讓他明白“流珠”是真的變心了,也許他就能死心。從此以後找個好姑娘再成眷屬,留下一條性命,沒有流珠,他自然能過得更好。
只是她沒料到,自己都跟秦擎那樣親密了,符東竟還不來興師問罪。也罷,既然他不來,那麼她過去也是可以的。
符東現在跟小少爺住在一個院子裡,他沒有辦法和心愛的女人在一起,便不願錯過孩子的成長。直到現在小少爺都沒有名字,流珠不肯取,堡裡便都小少爺小少爺的叫。
聽說流珠來找自己,正坐在桌前看賬本的符東立刻露出驚喜的眼神來,站起來走了兩大步又停了,整整自己的衣冠,撫了撫袍子下襬因爲坐的時間太久壓出來的皺褶,然後他帶着微笑走了出去。
在流珠面前,他總是帶着笑。
仔細想想他也有一個多月未曾見過她了,這幾年她愈發地恨他,符東也不敢在流珠面前出現,生怕讓她心裡難過,便吩咐堡裡下人無論姑娘有什麼要求都滿足她。如今流珠第一次主動來尋他,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讓符東高興的?
“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符東愣了一下才回神,連忙伸手:“進進進。”還嚥了口口水,看得出來他非常緊張。
流珠走到椅子前落座,符東卻侷促地站在那兒,這院子他自己都住了快五年了,流珠卻是第一次來,結果搞得好像她纔是這院子的主人似的。流珠道:“你莫要緊張,我今日過來,是有些事情想同你講。”
符東問:“什麼事?”
流珠沒有回答,她低頭的一剎那,符東看見她脖子後面的數個吻痕,面上掠過悲傷的神色,卻在流珠看他的一瞬間掩藏起來。
他似乎明白她想說什麼了。“兒子就在隔壁睡覺,你看看他吧,流珠。”
他幾乎是在用乞求的語氣在說話了。
可流珠卻不想與他糾纏過多:“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我——”
“對了!我回來的時候給你帶了禮物。”符東又一次打斷她的話,聲音似是在顫抖。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流不出眼淚,可聲線卻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你一定會喜歡的,是非常漂亮的玉佩……”
“我要離開符家堡。”像是沒打擊夠符東一般,流珠又補充道,“跟秦擎在一起。”
符東搖頭,他一言不發,只是不住地搖頭。他從來都不會說什麼甜言蜜語,他也從來都說不過流珠,他永遠只能沉默地任由流珠怨恨。
“你知道的,我恨你。如果你想要我原諒你,就放我走吧。”流珠看着他,眼神帶着對新生的嚮往,就好像能離開符家堡的話對她而言是一種解脫,是希望,是未來,是曙光。“我喜歡上秦擎了,我想跟他在一起。你不是說爲了我什麼事都願意做嗎?那就放我走吧。我和秦擎約好了,三日後他來接我。”
符東訥訥地:“可是他已經有妻子了,而且還有數名小妾……”
“那又如何,我喜歡他,纔不管他是不是三妻四妾。”流珠說。“而且他答應我,絕不會讓我受委屈,我信他。”
符東張嘴又張嘴,恨極了自己嘴笨不會說話。“兒子呢,你不管兒子了嗎?”
“我沒有兒子。”流珠的表情突然變得極其冷酷。“當年你用強得到了我的身子,孩子也不是我自己樂意生的,這五年來我與他都不曾相處,更別提什麼感情了,即使我離開,他也仍然能過得很好。”
符東知道自己當年做法不對。只是那時他實在是沒有辦法,做了那等齷齪之事,誰知一夜春宵後流珠便有了身孕,他想盡了法子強迫她將孩子生下來,但她卻從沒抱過那孩子一下。
如今流珠用當年的事來刺傷他,這本是他的過錯,他無言以對。只是乞求:“流珠,不要離開我,求求你了,不要丟下我們父子倆。”
“這七年來,我在符家堡從未離開過,可是你感覺靠近我了嗎?”流珠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放手吧,符東,咱們好聚好散。”
說完,她轉身便走。符東站在她身後呆呆地看着她,好一會兒連句話都說不出來。隔壁還沒睡着的小少爺從窗戶裡看見流珠,蹦蹦跳跳地跑出來,衝出一干婢女婆子的防線抱住流珠大腿,仰起小腦袋,完全忘記了自己之前還捱過一腳。“娘!”
大眼睛水汪汪的,極其可愛。
他其實是生孃的氣的,不過阿牛說孃親有時候也會很煩心,而且他也看過阿牛因爲淘氣捱揍,也許娘是因爲自己太淘氣了才揍自己的。畢竟他先鑽了狗洞,錯在先嘛。
女鬼能夠感覺得到,即使流珠已經不復存在,但這具身體裡的溫柔與愛意也仍然源源不斷地從心底涌出。這一刻她就是流珠,流珠在透過這雙眼睛凝視她無緣的孩子。但最後她只是將孩子從身上扒開,然後快步離去。
小少爺呆呆地看着流珠的背影,半晌,像是明白什麼似的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流珠快步走着,才發覺自己滿腮都是淚水。
沒有未來。
對於她強硬地要離開一事,符東沒有說什麼,只是派人將她的院子死死圍住,秦擎想要進來,怕是不容易的。
可對於流珠來說,溜出院子並不是什麼難事。
深夜,她換了衣裳,只拿了個小小的包裹,帶着自己的寶石匕首,躲過家丁眼線,悄悄離開了符家堡。
堡外,秦擎正在馬車前等着她,見到流珠第一句話卻是問:“怎麼樣?找到了嗎?”
“放心吧。”流珠對他嫣然一笑,晃了晃手中小包裹。“得手了。”
“太好了!”秦擎喜笑顏開,摟過流珠在她脣瓣上重重一吻。“這樣的話,我就有了可以跟朝廷聯手的條件了!”他惡意滿滿地回頭看了漸行漸遠的符家堡一眼,對流珠道,“我一定會爲你報仇的,符東他死定了!”
流珠回以開心幸福的微笑。心裡卻滿是嘲諷,是爲了流珠報仇,還是爲了他自己的私心?秦家如今可不是當年的大商了,符家堡的生意越做越大,秦擎早就看紅了眼,若秦家想崛起,不再依附符東生存,就必須先剷除符家堡,抹殺符家堡的存在。
於是他主動向朝廷舉報,符家堡的地面都是黃金鋪就,富可敵國,符東更是有謀反之心,否則怎會將生意做出海外?
皇帝本就對符家堡十分忌憚,一直以來國庫空虛,他也的確需要找點由頭充實一下,順便給自己蓋個行宮。恰巧秦擎就投其所好,恰巧他也早就看符家堡不順眼許久,當年剿滅毒莊,他派了多少官兵都葬送在裡頭,符東只帶符家堡的侍衛隊便將犯人全部擊殺,這份能力讓皇帝不寒而慄。
符東不除,他屁股下的龍椅恐怕就坐不穩。
流珠交給秦擎的正是符東的印章。符家堡上上下下無數商道,都要靠這一枚小小的印章來批閱註明。
秦擎沒有將流珠帶回家,反而是將她藏在京城外面的一個莊子裡。
只是符東一日白頭。
以往他的頭髮只是花白,流珠消失後,只一日,滿頭青絲盡皆成雪,小少爺哭着不肯靠近他,喊他是妖怪。
如果是妖怪,就好了。是妖怪就能把她留下來,再也不讓她離開。
符東發動了所有的勢力去尋找流珠,可是流珠就像是消失在人間一樣,再也沒了她的消息。他大張旗鼓的找人早就被朝廷盯住,但符東不在乎了,他什麼都不在乎了,如果不能把流珠找回來,他不知道自己生存的意義是什麼。
她早就隨着時間活成了他的骨肉,活成了他生命裡不可或缺的心跳與呼吸。只是天下之大,想找到流珠談何容易?
直到三個月後,他收到一封來自秦擎的書信。信上要他單槍匹馬去某個地點相見,雖然被屬下全力阻止,符東還是獨自一人前去。
秦擎早備好了陷阱,他淪爲階下囚被關入山莊的水牢之中,穿了琵琶骨,鐵鏈鎖住四肢釘在牆上,滿頭白髮凌亂。
秦擎一眼瞧見時還不大敢相信,訝然道:“東哥怎地頭髮全白了?”而後輕笑。“想來是流珠離開了你,大受打擊,一蹶不振吧。”
符東問:“流珠在哪裡?”
“流珠過得很好,我這人最是憐香惜玉,東哥你是知道的。”秦擎微微一笑。“似流珠這樣美貌動人冰雪聰明的女子,難道就只有你能喜歡?你喜歡,便是你的?”
早在看到流珠第一眼他就喜歡上了,可恨符東明明知道流珠不愛他,卻非要把流珠禁錮在身邊不給她尋找幸福的機會。“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瞧,流珠現在喜歡的人不就是我了麼?她喜歡我,卻恨你,東哥,你說,是不是很諷刺?”
他如願以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女人,只要再毀了這個男人,這一生的所有心願就都圓滿了。
符東沉聲道:“我要見流珠。”
“我會讓她來見你的,只是,可能不是你想象中的畫面。”秦擎摸着下巴,沉思道,“流珠那樣恨你,若是我給她機會手刃仇敵,她定然會更加喜愛我。說得對,就這麼辦。”
他走上前來一腳踹在符東胸口,這一腳十分用力,符東嘴角登時就沁出血絲。秦擎上一秒陰鷙暴力,下一秒便恢復成了翩翩君子的模樣:“好了,我的氣算是出完了。”
說完轉身要走,卻又停住,回頭來問符東:“知道我爲什麼這麼恨你麼?”
符東看着他,沒有說話也沒有搖頭。
“從小到大我都在你的光環下生存。符家堡堡主符東,殺伐決斷,文武雙全,天下盡人皆知。而我呢?我什麼都比你差一點,就那麼一點。”秦擎捏了捏拇指與食指表示自己的扼腕。“若是差得多,倒也還好,可氣的是就差那麼一點,每次都是這樣。”
“你運氣總是比我好,就連流珠也是你先遇到,從那時候起我才明白,你我二人,有一人在這世界上是多餘的,只有你不在,纔有我存在的意義。”
“流珠已經是我的了,以後符家堡也會是我的。符東,要怨也只能怨你命苦。”
符東安靜地聽着他說,並沒有太激動。他只是低着頭,身體上的傷痛根本不算什麼,真正讓他痛苦的,是流珠的離開,還有兄弟的背叛。
秦擎倒是說到做到,晚上的時候,流珠便出現了。
符東幾乎是貪婪地盯着她看。她圓潤了些,小臉白裡透紅,氣色很好,看樣子這幾個月生活的不錯,秦擎果真如他所說對她很好。
那樣他也可以放心了。
流珠順着臺階一步一步走下來,看着那個被釘在牆上,鐵鏈緊鎖,連琵琶骨都被穿透的男人。那得多疼,可想而知。
“流珠……”
沙啞的聲音,幾乎已經聽不清楚了。
流珠站定,秦擎便親暱地摟住了她的纖腰:“這是我的給你的禮物。殺了他,你就可以給你的家人報仇了。”
流珠接過秦擎給的匕首,慢慢地走近符東。此時此刻她似乎已經離開了這具身體,冷靜地看着那個拿着匕首的女人一步一步縮短與符東之間的距離。
那還是她,卻也不是她。真正的流珠的情感在這一刻釋放出來,代替了女鬼掌控了身體。
不是每個人都一如清歡,強大到拒絕一切洶涌澎湃的感情。
符東只覺得從未見過這樣的流珠。她看着自己時總是冷淡絕情,可現在她眼裡卻閃着淚花。他有些不明白,卻又似乎懂了。
“別……哭啊……”不想看她哭,她的每一滴眼淚都像是在用刀子剜他的心臟。
秦擎也跟在她身後,始終嘴角帶笑,聽到符東要流珠別哭,他才驚訝地去看流珠的臉。可下一秒,心口一陣劇痛,似乎有利器穿透了自己的心臟。他怔怔地低下頭,看到那把自己親自交到流珠手上的匕首,此刻插在自己心窩。
“爲……什……麼……”他不懂。
流珠眼神冷酷,她重新抽出匕首,把上面沾染的血在衣袖上擦了擦,對秦擎說:“你不知道,但我還記得。”
記得符家堡被一把大火燒光後,幾百條人命從此消失;記得自己在遙遠的地方醒來,身邊有伺候的下人有用不完的銀票;記得自己沒過幾年安穩日子便被秦擎找到,從而得知一切真相。他投靠朝廷在先,卻又搶在朝廷前面一步,勾結江湖人士血洗符家堡。借符東對他的信任在井水裡下毒,然後將一個個無力反抗的人殺死,最後付之一炬。
包括流珠與符東的孩子。
而在那之前符東隱隱有預感朝廷會找自己的麻煩,便趕在那之前先將流珠送走,本想着過幾日送走兒子,誰曾想秦擎會提前動手。
流珠被找到後,秦擎就將她關在這個山莊,不許她見人,也不許她拒絕他。稍有不悅便對她大吼大叫,甚至質疑她心中一直想着符東,還要帶她去找符東的屍骨,爲她報仇,鞭屍。
就像個瘋子。
後來流珠有孕,這一次她不肯生下孩子,可秦擎看她看得緊,她便虛以委蛇,假意逢迎,趁着秦擎靠近之時,和現在一樣,殺死了他。
“符東。”
她踮起腳尖,溫柔地看着他的臉,露出動人的笑容,眉宇間依稀可見當年漫山遍野的花海中的天真爛漫。那是符東一直想要再看到的笑。
她很少叫他的名字,即使叫了,也是帶着恨帶着厭惡帶着疏離的,可這一次她叫得無比溫柔。流珠伸手捧住符東的臉,女鬼站在角落靜靜地看。她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回到那具身體裡,流珠生前的意識太過強烈,竟是硬生生將她擠了出來。
那滿頭白髮呀,流珠落下淚來。她緩緩地伸手撫過符東的白髮,看到他眼角眉梢的痛與悲。“咱們的兒子,就叫小海吧。”
符東癡癡地看着她。
這一刻似乎穿越了時間與空間。沒有既定的命運,沒有交纏的愛恨,只有那年春日,杏花滿頭,她在花海中撲蝶,發現一個身受重傷的青年,然後毫不猶豫地救了他。青年費力地睜開眼睛,她對着他嫣然一笑,柔聲安撫叫他不要怕,之後去取水給他喝。
若是有來生,便不要這樣的相遇。只想要沒有仇恨沒有過往,無需揹負任何悲傷難過的愛情,簡單的,第一眼看見你,我便愛上你,決定一輩子待你好。
與你生兒育女,白頭到老。
只是這一次,最終是他一人的白頭。
流珠捧着符東的臉,微微張開紅脣似乎想要親親他,但最終只化作一個柔柔的笑。此刻她放下了所有仇恨與怨懟,匕首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甚至沒有再留下一句話,便往後倒在了地上,那具前一秒還鮮活的身體瞬間便腐爛殆盡,露出錦繡華裳包裹的斑斑白骨。
女鬼回不去了,因爲這個任務已經完成。
她只是安靜地看着符東,安靜地看着符家堡的侍衛隊衝進來救走符東,但符東堅持要用斷掉的雙手將白骨擁入懷中。
她給秦擎的是假的印章,皇帝拿到手後一時半會無法分辨,但經過使用就會被發現,瞞不了他多久。到時候,他會不會降罪秦家,那就要看秦家的造化了。符家堡幾百條人命全死絕了,若是皇帝執意降罪,也只能怪秦家人命不好。而秦擎一死,日後再也不會有人能成爲符東的威脅,符東再不用擔心日後會有交好的人在背後捅刀子。最重要的是,皇帝還需要符東來維持國家的運轉,他空虛的國庫還需要符東的捐贈。
所以他會諱莫如深,裝作這一切沒有發生過,雖然他和符東都心知肚明,爲了扳倒符家堡,他曾經和秦家達成了什麼協議。
符東抱走了流珠的屍骨,他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爲什麼,也沒有好奇心去知道。他只知道最後流珠肯愛他了,雖然她什麼都沒有說。
小少爺從此有了名字,符海。而符家堡也終於有了女主人,符東終於能娶妻了。
來參加婚宴的賓客都面色慘白,誰都不曾見過一方霸主娶副白骨都娶的那麼深情。
符東沒有把流珠下葬,而是把她放在了自己的牀上。這一次,他可以盡情擁抱親吻她,再也不必擔心她會拒絕,會轉身,會離開。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纔算是明白流珠那句沒有說出來的話。
如果我不恨你,我就會愛你。
那是不能說出來的,被當做秘密的語言。包含了她一生的眼淚與愛情,在愛與不愛間的掙扎,日日相見相擁卻只能將對方推開的苦痛與折磨。
有多恨,就有多愛。符東終於明白這個道理,他爲此歡心快活,再也不曾感到低迷絕望,即使這是他一人的白頭到老。
世上再也沒有流珠,也沒有了恨。但愛會一直流傳下去,子子孫孫,世代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