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兒無話可說。她雖然自小懂事,卻還沒有成熟到可以說清楚這件事中到底孰是孰非。站在符東和流珠的角度上,他們彼此都沒有錯,但流珠更加難熬些。她恨符東,可是符東做了正確的事,否則只會死更多無辜的人。如果她不恨符東,那麼是誰將愛她疼她的家人從她身邊奪走?
“那姑娘你……心裡可否對堡主有些喜歡?”翠兒眼巴巴地說。“這兩年來,堡主對您如何,奴婢都是看在眼裡的。爲何要讓過往的仇恨牽絆現在呢?如今小少爺出生,堡裡上上下下都等着辦喜事兒,到時候,您和堡主還有小少爺一家三口,一起和和美美的過日子,那該多好?奴婢相信,姑娘的家人也一定希望姑娘幸福。”
流珠慢慢地又把視線調往窗外。“一女不侍二夫,若非符東出現,我早已嫁人,我與他這一生都不會有任何名分。”
翠兒聽流珠這樣說,感覺有幾分道理,卻又覺得無比可惜。然而事到如今她也無話可說,她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樣理直氣壯地請求流珠對堡主好一點,他們兩個人在一起也不知是好是壞,這樣熬了兩年,堡主的頭髮便已花白,若是再過些時日,豈不是要短命折壽?
“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翠兒還想再說點什麼,嘴巴張開卻又無話可說,訥訥地退下了。
房裡只剩下流珠一人,她便輕輕摸向腰間,那裡有把鑲嵌各色寶石,削鐵如泥的珍貴匕首。不管她到了哪個世界,這把匕首都一直跟隨着她。流珠把匕首捧在了掌心,似乎還能看到那個擁有一雙血色眼眸的男人仔細認真地想要把寶石鑲上去的模樣。她閉上眼睛,上個世界她就試過了,將這把匕首丟掉,可是不管她怎麼丟,最後它都會回到她身邊。
纖細的手指柔柔地撫摸過匕首本身,七彩斑斕的寶石在陽光下閃耀着動人的光芒,那男人還在的時候很少對她笑,卻極喜歡將她抱起來,那樣冷酷殘暴的人,卻有着最溫暖的胸膛。流珠不由自主地環住自己,不管到了哪裡,不管遇到了什麼人,那樣的溫暖,都不會再出現了。
符東這一去,一直未歸。堡裡不少人都很擔心,唯有流珠滿不在乎。她不僅不在乎符東,也不在乎孩子,小少爺這一個多月了,流珠都從未抱過他。
她曾經很期待自己也能有個孩子,但她的孩子被剖出來做了藥引,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流珠還在忘川河的時候經常感受到。她總是不能自拔地去想,但記憶殘缺不夠完整,如今已經是第三個世界了,她也不過是想起個大概。生前是個怎樣的世界,自己叫什麼名字,來自何方,仇人姓甚名誰……還是想不起來。
這天夜裡,流珠突然驚醒,她單手摸入枕頭下面,悄悄握住匕首,死死地盯着微微喘着粗氣出現在自己房裡的人。當那人撩開牀幔時,她狠狠地將匕首朝對方扎去,只是恰巧在那一瞬間藉由月光看清了對方的臉,驚得她連忙收回:“是你——”可惜爲時晚矣,只聽到一聲悶哼,符東直接撲在了她身上。
高大的身形把流珠死死壓在牀鋪上,她手中的匕首當啷一聲掉了下去,符東把臉埋入她頸窩,掐着她的纖腰,將她抱得緊緊的,即使是流珠都感覺到了他的悲傷與難過。她本來想推開他,可是那一瞬間的感覺讓她選擇沉默。
符東抱着她,他身上有着濃郁還未散去的血腥味,流珠讓他抱了會兒,才說道:“起來。”
“流珠。”符東一隻手輕輕撫着她的後腦勺。他擁抱的方式很奇特,一手摟着她的腰,一手捧着她的腦袋,極力珍愛和憐惜。“我想你了。”
“起來。”流珠又推了他一把,符東不敢不起,怕惹她生氣,從她身上起來,還不忘拉她一把。結果流珠剛坐起來就一巴掌拍開他的手,“別碰我。”
他站在牀前,她盤腿坐在牀上,他高大魁梧,她嬌小玲瓏,但這個強壯的男人卻露出了乞求的目光,符東低着頭,就如同做錯事的小孩子。
流珠指了指梳妝檯的小抽屜:“那裡有藥箱,你自己處理傷口吧。”
符東驚喜地笑了一笑,連忙取出繃帶與金瘡藥,流珠纔看到自己剛纔是刺中了他的手臂,現在被子上染了好多血。她抿着脣瓣,問道:“你受傷了?”
“沒有,是我不小心。”符東對她笑了笑,可流珠看得分明,他身上並不止自己剛剛留下的傷口,從他身上的血腥味就可以判斷,她傷得很重。
但她始終沒有插手,靜靜地看着符東自己處理傷口。他那麼高的人坐在梳妝檯前有些小小的滑稽,看得出來他很小心翼翼,怕弄壞她的東西似的,時不時還對她咧嘴笑一笑。平日不習慣笑的人突然一笑有點彆扭,可那份深情溫柔卻無論如何都擋不住。
等到符東處理完傷口就想要上牀睡覺了。流珠沒有說話,沉默地睡到了牀裡邊。符東躺下來,不敢碰她,這個女人離他這麼近,又那麼遠。
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也在他遙望的遠方。
流珠一直沒有睡着,她慣是沒心沒肺,只是如今胸腔跳動着活人的心,便不由自主要感受到對方的情感。酸澀、難過、擔憂、自厭……各種各樣的情緒彙集在一起,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如果她沒有出現,流珠一輩子都不會告訴符東自己的真實感受。她一輩子沒有接受符東,也沒有接受自己跟符東的孩子,因爲沒有等到她做決定,符家堡就已經不存在了。符東也好,孩子也好,都隨着一場大火,從此消失在人世間。
但她卻活了下來,被符東送了出去。他甚至都沒有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這些年來她被負罪感壓迫的無法生活,只能靠怨恨符東讓自己的生命變得有意義。
想死嗎?
想的。
可是又捨不得死。
捨不得誰?
最後她彷彿報仇成功,卻又好像沒有成功。流珠後來一直在想,如果死掉的是自己,那纔是正確的走向。
所以她的心願很簡單。乾淨的死去,放過符東,也放過自己。
他們之間橫亙着永遠無法跨越的距離,如果想要結束這一切,就一定要有一個人不復存在。在符家堡覆滅前,符東將她秘密送走,所有愛她的人都是這樣,寧肯自己身死,也要保證她的安全。流珠不知道自己有何價值存在,她其實有些話一直想跟符東說,卻從沒有機會說出口。
這一次她想借女鬼的口告訴他。
等聽到身後的呼吸,流珠才閉上眼睛,翻了個身,安靜地看着符東。他生得很是俊美,一雙劍眉斜飛入鬢,黑眸睜開的時候孤高冷傲,閉上的時候便顯得柔和許多,不再那麼有壓迫感。多麼好看的人,還有一顆正義且溫柔的心。
若是能放下一切,那自然好,可流珠放不下。曾經每個晚上,每當她對符東感到心動,便會看見未婚夫染血的臉出現在面前,每當她想遺忘過去重新開始,爹孃的面容便會在眼前回蕩,多少次夢中她夢見他們,她問他們,自己能不能和符東在一起,能不能愛上符東,可他們從來都不回答,只是漸行漸遠。
那天晚上的尖叫、鮮血,從來沒有一刻忘懷過。
可是後來,符家堡也變成了同樣的人間地獄,只是她沒有看到,只是符東不捨得她看到。他早察覺出了朝廷準備對符家堡出手,於是在剛感覺到端倪的時候,便將流珠送走。他爲她打點好一切,將她的後半生都照顧的無微不至,唯一的區別在於流珠的後半生再也沒有符東。
那時候他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
時間悄悄地過去,第二日一早,流珠醒來的時候,符東已經不在牀上了。他總是起的很早,避免她一大早起來看見他心情不好。卻又不肯分牀睡,即使沒有夫妻之名,也要佔着夫妻之實。流珠剛懷上孩子那會兒,看到他就孕吐,符東每次出現的時候就戴個面具,直到後來快生了才取下。
他爲了流珠,真是沒有任何原則任何堅持。
翠兒端着熱水進來,見流珠醒了,笑道:“姑娘醒啦?今兒個秦二爺來了,還問了姑娘呢。”
“秦二來了?”流珠問。
“是呀。”
秦二,又名秦擎,與符東乃是八拜之交的好兄弟,同樣也是商人,只是與符東比起來,秦家的聲勢要差上那麼些許。兩家世代交好,到了秦擎與符東這一代,兩人乾脆拜了把子,符東年長秦擎三歲,是大哥,秦擎平日便直接叫符東東哥,流珠一貫對秦擎這翩翩君子印象非常好。
如果她沒有知道真相的話。
流珠點頭道:“我知道了,給我梳妝吧。”
她難得打扮的隆重一些,眼角眉梢也全是少見的柔和,出現在正廳的時候,別說符東了,就連秦擎都看呆了。兩人正在說話,便看見流珠出現,符東渾身的冷意瞬間消散,他忍不住笑意,上前想接過流珠,卻被流珠無視:“秦二爺,好久不見。”
“流珠姑娘。”秦二眼裡滿是驚豔。“聽說姑娘剛給東哥生了兒子,在下前些日子外出,途中聞得消息,正巧機緣巧合手中得到一對鮫珠,權且當做慶賀小少爺滿月的壽禮了。”
“二爺費心。”
兩人相談甚歡,反倒將符東晾在了一邊,甚至有志一同地忽略了他。符東並不覺難堪,能看到流珠如此輕鬆愉悅的模樣,對他來說十分難得。不管是誰,能讓她這樣開心,他就感到高興。
流珠刻意忽視他,甚至還與秦擎百般柔聲講話。秦擎心中早對她有所向往,只是佳人向來冷若冰霜,突然間柔和婉轉,他心中也是說不出的喜悅受用,甚至還緊張起來,好幾次說話都結巴着,早就忘了旁邊還有自己的結拜大哥,而跟自己說話這人是結拜大哥的心上人。
過了會兒,一直安靜聽他們說話的符東道:“既是如此,二弟,日後你若是有時間,便多多來陪流珠說些話,我嘴巴愚笨,總是說些她不愛聽的,她也不想見到我。”
流珠冷淡地無視了他。符東早已習慣,秦擎卻頗爲尷尬:“這怎麼行……”
“怎麼不行,我與他非親非故,也非夫妻,二爺若是想與我交個朋友,日後便多來幾次,我心中也是高興。”
流珠絲毫不給符東面子,符東卻早習以爲常。惟獨秦擎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只得應下。
於是從這日後,兩人便經常私下見面。秦擎來符家堡都是光明正大的,符東在的時候他來,符東不在他也來,時間一長便和流珠混熟了,說話也輕鬆起來,展現出自己揚名天下的才情,不知不覺間,再來符家堡竟先奔流珠這裡,而後纔去找符東。
漸漸地就有流言蜚語傳出來,說是流珠姑娘跟秦二爺好上了,人人都心疼自家堡主被戴了綠帽子,符東對此卻一無所知。
偶然一次他聽到了,甚少發脾氣的他直接將那小廝鞭笞三十,而後發賣,勒令堡內上上下下不許再亂嚼舌根子,否則一律發賣!
這一命令下來,頓時乾淨不少,再也沒有人敢背地裡說流珠與秦擎的事兒了。
就這樣,一晃五年過去,小少爺長大了,知道自己除了爹以外還有娘了,不過讓他感到奇怪的是,奶孃跟婢女一提起他娘,神色間都隱隱有着厭惡,甚至連對他很好的管家爺爺一說到他娘都會對他耳提面命,告訴他,一定不要相信他娘說的話,也不要跟他孃親近。
小少爺不明白,你看花匠的孫子阿牛就跟自己的娘關係很好,阿牛娘還經常給阿牛做新衣服新鞋子呢,雖然自己也有很多新衣服新鞋子,但是娘從來沒給自己做過。
他小小的心裡特別想見見自己的娘,可是沒人帶他去。
於是,在阿牛的幫助下,某天中午午睡的時候,小少爺悄悄順着窗戶爬了出去,找到阿牛,讓阿牛帶自己去孃親那兒。
一路上七拐八拐的,小少爺記不大清楚了,但他好像沒有見過娘。不知道是爲什麼,爲什麼娘明明住在堡裡卻不肯來找自己玩呢?人家阿牛的娘每天晚上還給阿牛講故事呢,他也想聽呀。
終於到了,他費勁兒地從一個狗洞裡鑽進去,因爲門口守衛的家丁是不會讓他進的。
遠遠地就看見一個穿白衣服的女子坐在樹下,她對面坐的那人小少爺就熟悉了,是對自己很好的秦二叔嘛!秦二叔原來見過娘?
那怎麼都不給他見呢?
流珠早就注意到不遠處悉悉索索的動靜了,只是她一直裝作沒看到。如今她已經在符家堡生活了五年,這五年裡,她從不見這個孩子,誰把孩子帶到她面前,她就跟誰急,甚至還會沒頭沒臉地抓起東西砸孩子,直到再也沒人敢讓她看孩子,五年了,這孩子早就不記得疼了,生得倒是十分可愛,和符東有點像。
對面的秦擎察覺到她的走神,關切地問道:“流珠,怎麼了?”
流珠道:“沒什麼,只是在想,下一步該怎麼走。”
真是奇怪,感覺自己記憶裡從未學過圍棋,可即便是和秦擎這樣的高手下,她也不會輸。就好像那些知識與記憶,雖然暫時被遺忘,卻一直存在於她的腦海中。
秦擎笑笑,見流珠額前一綹長髮飄下,便親暱地伸手爲她捋向耳後。流珠先是愣了一下,而後微微一笑,便是接受了。
如今她與秦擎的關係基本上是人盡皆知,只有符東一直不信。不信她會喜歡上秦擎,也不信秦擎會背叛他。
突然,她的小腿被一把抱住。流珠拈起一顆棋子,低頭看過去。那小小的孩子白白嫩嫩,極爲可愛,一雙眼睛又黑又亮,此刻正天真可愛地看着她。
她的眼眶突然酸澀起來,心痛不已。不是女鬼的淚,不是女鬼的心,這都是流珠本人留在身體裡的記憶。
她的孩子。
流珠輕輕抖了下腿,將孩子踢開,那小傢伙似乎呆了,畢竟自己人見人愛,還是頭一次被這樣嫌棄。然後他揉了揉眼睛,問:“你不是我娘嗎?”
流珠沒有說話,起身進屋了,秦擎看了小傢伙一眼,對他噓了一聲,也跟在了流珠身後。
翠兒如今已經不伺候流珠了,她現在身邊不喜歡任何人跟着,當然,在下人們看來,都是爲了避免讓人撞見她跟秦擎之間的醜事。畢竟知道歸知道,親眼看見卻是不一樣的。
“流珠,你最近是怎麼了?”秦擎走過來握住流珠的手,擔心地問。
“符東就要回來了。”
秦擎臉色一變。
近幾年符東的生意非常忙,每個月都要出門幾天。他出門的時候,秦擎乾脆就住在了流珠的院子裡。他們迄今爲止都發乎情止乎禮,最多不過握手親吻,但對於符家堡的人來說,兩人都住一起了,還能有什麼勾當沒幹?
一個個的都心疼符東瞎了眼,看上流珠這麼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所以,我們該跟他攤牌了。”流珠說。
秦擎先是一愣,而後驚喜道:“你願意和我走了?”
“當然。”
“你跟我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只是流珠,你知道的,有些事我們得先做到。東哥的手段很厲害,我們逃了,他一定能找到我們,所以我們得想個辦法,讓他沒有功夫來追我們。”
“哦?”流珠低下頭,掩住眼底詭譎。“什麼辦法呢?”
“就是……”秦擎附到她耳邊嘰裡咕嚕說了幾句。流珠越聽眼神越冷,可是當秦擎看向她的時候,她立刻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好啊,那咱們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秦擎即將美夢成真,也露出了興奮的笑容。他將流珠抱入懷中,看似真誠深情地吻住她的嘴脣。
兩人吻得難捨難分,外面踩在阿牛背上好不容易夠得着,巴着窗臺朝裡看的小少爺卻傻了。
這是在幹什麼?
巧的是當天晚上他爹就回來了,小少爺先是跟爹爹撒了會嬌,然後好奇地問:“爹爹,爲什麼秦二叔要啃孃的嘴?”
符東正在整理手上的包裹,近幾年流珠愈發不許他碰,甚至不許他靠近,他若是硬來,她便以死相逼,所以他早被趕出院子了,只是每次回家都會精心給她準備禮物。眼下聽兒子說什麼秦二叔啃孃的嘴,他一下就愣了,臉色一沉:“小孩子不許撒謊。”
“我纔沒有撒謊呢!”小少爺不服氣了。“我都是說真的!阿牛也看見了!秦二叔還把娘給抱到牀上去了!“其實只是流珠刻意做的模樣,然後小少爺就摔了下去,等他再爬起來牀幔都放下了,自然不知道里頭髮生了什麼。反正在他小小的心裡就是秦二叔跟娘睡了一張牀。
符東的手在顫抖,可半晌,他慢慢地平靜下來,眼神有一絲空洞,柔聲對小少爺道:“乖,日後不許再到你孃的院子裡去了,明白嗎?”
“爲什麼?”小少爺不懂。“可是我想要娘。阿牛說他娘經常給他做好吃的,還做新衣服。”
“你想要好吃的,廚子會給你做,新衣服爹給你買,不要去煩你娘,明白嗎?”
小少爺咕噥兩句,還是應下了。
流珠原以爲當天晚上符東會來興師問罪,她都準備好了,結果這人竟然沒有出現?她有點惱,對着鏡子搓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