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在忘川河裡的時候嘗過無盡的苦楚與折磨。因爲想要繼續存在,它們丟棄了自己的理智與情感,一切美好的記憶,值得稱頌的美德,都在忘川河裡消失,但即便什麼都不再記得,疼痛、怨恨、絕望……等種種負面情緒也仍然會死死跟隨在身邊,不會有片刻離去。甚至隨着時間的增長而逐漸濃厚,痛到你肝腸寸斷,恨不得連靈魂都抹殺。
不少鬼魂承受不住這種痛,便在漫漫河水中被其他鬼分食乾淨。從此它們無法投胎,無法上岸,更是找不回執念與記憶,從此消散於天地之間,化作這漆黑的河底淤泥。
生前的痛會不住地重放、重放、再重放。所以當女鬼感受到這種痛的時候,忘川河的記憶便隨之而來。她在河底每天都要承受這種劇痛,從來沒有停下,從來沒有結束。
那是生子的痛。
她剛睜開眼,就感覺一雙腿被掰開,腰下不知墊着什麼東西,她呻吟着,其實這和她曾經受過的比起來不算什麼了,可那會兒在河底的時候她沒有心,現在她有心了。
雖然是別人的心。
但仍然會感到從心底升起的針扎似的疼,伴隨着撕裂的劇痛,匯聚扭曲成一股怨氣,從心口散發到四肢百骸。
“姑娘再用點力氣,姑娘,再用點力氣!馬上就要好了!馬上就要好了!已經看到小公子的頭了!快快!姑娘用力啊!想想小公子,想想堡主,姑娘快!“有人不住地在她耳邊催促,可女鬼並沒有很想生孩子,但她很厭惡這種疼痛,於是按照穩婆所說,一直在用力,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還沒生完,就聽到外面有人在叫:“流珠現在如何了?讓我進去看看!”
隨即還聽到有人在勸:“堡主,流珠姑娘正是生孩子,這男子怎麼能進產房呢?不吉利、不吉利啊!”
“滾開!”
言語間只見人影婆娑,推搡間,一個身材高大穿着黑色勁裝的男人便急匆匆地衝了進來,他幾步奔到牀頭,握住流珠的手,放在脣邊吻了吻,道:“流珠,你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不能沒有你,咱們的孩子馬上就要出世了,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若是沒了她,他也不想活了。
流珠只覺得渾身都痛,卻是半分不想與這男子講話,只想一巴掌把他拍開。她現在根本沒有精力說話,這人能不能趕緊閉嘴然後滾蛋?可男子的力氣出乎意料的大,她竟然掙脫不開,只能瞪了他一眼——她覺得那是瞪,對男人而言卻是難得的柔和了。
他更是柔了眼神,甚至不顧她額頭的汗珠去親吻她白玉般的額頭,然後用指腹替她拭去眉宇間皺褶。
流珠只覺得這人的眼神如此真誠柔和,自己卻感受不到任何波瀾。她沒工夫去跟男人打交道,因爲生產的疼痛已經奪走了她所有語言。
不知道過了多久,伴隨着孩子哇的一聲哭叫,流珠渾身一軟,再也沒了力氣,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等到她醒來,身子已經被擦過了,身下是乾淨柔軟的被褥,她試着動了下,發覺自己的手還被人握着。扭頭一看,卻看見之前的男人正柔和地凝視自己:“流珠,你醒了?我讓人給你熬了粥,先喝點兒吧。”
旁邊的侍女呈上托盤,男子將粥碗放在手中,吹了吹熱氣,又試了試溫度,舀了一勺送到流珠嘴邊。
流珠卻別頭拒絕:“走開。”
男子似是被拒絕慣了,竟沒有任何惱怒,仍舊柔聲勸慰:“流珠,你就別跟我置氣了,身子要緊,難道你不想見見咱們的孩子嗎?我還等着你給他取個名字呢。”
說着,他示意下人將孩子抱過來。
流珠望着奶孃懷裡小小的嬰兒,他看起來很小,臉蛋兒紅通通的,眼睛還沒能睜開,皮膚是嫩嫩的,小嘴兒時不時吧唧一下,充滿着生命力。
可流珠卻拒絕了:“我不想看見他。”
男人眼中閃過一抹悲傷:“流珠……”
“我也不想看到你,你走吧。”她閉上眼,又躺了下去,甚至扭頭不再看他。
男人站在原地,就連一旁的下人都露出同情的眼神,但他卻沒有對流珠發脾氣,而是低聲對流珠說:“那我先出去了,讓翠兒餵你喝粥,不管怎樣,就算你恨我,你也要想想,咱們如今已是夫妻,甚至連兒子都有了,再沒那些隔夜仇。”
流珠躺在那兒,她的靈魂沒有感到任何甜蜜,但眼中卻有淚珠慢慢滑落。
男人離開後,翠兒扶着流珠坐起來,流珠在她的餵食下安安靜靜地喝着粥。翠兒看了她一眼又一眼,欲言又止,直到流珠問她:“有什麼想跟我說的麼?”
“姑娘,小少爺都出生了,您……怎麼着也該跟堡主成親了吧,不管怎麼說,我們符家堡的小少爺,總不能名不正言不順呀。”
流珠說:“他的父親是符東,縱橫天下的大商,這還不夠麼?”
“可是……”翠兒不敢再說了,因爲她又從流珠眼睛裡看出了久違的冷意,甚至她從沒覺得姑娘如此冷酷過。
姑娘是神秘的,她是誰,來自何方,什麼身世,沒有人清楚。只知道外出做生意的堡主有一天突然把她帶了回來,之後,從沒見過性格孤傲的堡主對誰那樣溫柔憐愛,百般縱容委屈自己,這兩人之間的愛恨情仇他們看不懂,卻心疼極了自家堡主,爲了流珠姑娘幾乎絞盡腦汁的討好,然而已經過去了一年,流珠姑娘孩子都給堡主生了,卻仍然對堡主不假辭色。
世上冰山美人不少,可是能讓符家堡堡主符東如此珍愛的,卻只有流珠一個。翠兒也是在流珠到來之後纔跟在她身邊伺候,這位姑娘雖然不愛說話性格冷淡,卻從不苛責下人,時間長了,她纔敢偶爾在流珠姑娘面前委婉地給堡主說些好聽話,只可惜姑娘從不領情。
那時候堡主將流珠帶回來,便吩咐他們喚她姑娘,小姐、夫人一類的稱呼是不許叫的,誰都不知道爲什麼。
流珠喝了兩口粥就沒了胃口,揮手讓她們都下去,她想一個人待着。翠兒擔心地看了她一眼,輕聲說:“姑娘,堡主一直在院子裡站着呢,您要是想見他,叫一聲就成。”
回答她的永遠只有靜默的背影。
翠兒退出了房間,符東正站在走廊那,身形高大而沉默,他慣常孤傲的臉上如今只有一片灰暗,奶孃抱着孩子站在他身邊,卻也沒有得到進去的機會。
翠兒由衷地爲堡主感到難過,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最後只有蒼白無力的勸慰:“堡主莫要心急,姑娘只是一時沒有想通,現在有了小少爺,早晚堡主會苦盡甘來的。”
符東張了張嘴,卻沒說什麼,示意她下去。
這時候小少爺突然哇的一聲哭起來,奶孃趕緊把他抱下去餵奶,半個時辰後送到符東手中,符東就這樣抱着,一直一直在門口等待,然而流珠始終不肯見他。
流珠生完孩子是要坐月子的,這一個月,按照規矩不能洗澡也不能洗頭,一想到她就頭皮發麻。可是隱約想起生前自己被引產後連月子都沒來得及做便慘死,又覺得這不算什麼了。
她照過了鏡子,知道自己如今長什麼模樣。這三個世界裡,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美貌。許漣漪也好,花開也好,再加上流珠,都生得是絕色脫俗,各有千秋,分不清哪個更美一點,流珠喜歡美麗的容貌,很多時候她光是看着現在的臉就能度過漫長無趣的一天。
符東在外面站了一天,直到晚上纔回房歇息。雖然流珠對他不假辭色,他也讓着她縱容她,但對於魚水之歡這件事,他是堅持的,否則小少爺又是怎麼生出來的?
但他沒敢上牀睡,流珠曾經連碰都不許他碰,他能如願以償得到她,便是上天給的福分,現在她給他生了兒子,他真是別無所求,只願日後她肯點頭嫁給他,夫妻兩個帶着兒子,如此便是叫他即刻短命,他也甘之如飴。
流珠躺在牀上,符東離得遠遠的,他就睡在外面,只隔着一座屏風,夜晚的時候,他似乎連她的呼吸聲都能聽得見。可是他不敢找她說話,也不敢發出聲音打擾她,只是柔和地望着襁褓中的兒子。那小傢伙一點點大,不知是愛屋及烏還是別的什麼,符東總覺得兒子像極了流珠。
他最愛的女人,他得到了她,卻也永遠地失去了她。
有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對是錯,他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可這事對流珠卻是一種傷害,成爲了兩人之間跨越不過的溝渠。曾經的流珠也笑意天真,是他奪走了她的笑容,強迫地讓她從一個爛漫的少女變作婦人,便是連兒子都是他強迫生的。
可這一切對最終的結局又有什麼幫助?
符東想着,內心悲涼無限。僅僅才一年,他頭上便生了華髮,彷彿已老了許多。
待到流珠睡着,傳來平穩而規律的呼吸,他纔敢慢慢地靠近她,坐在牀邊凝視着,一動不動,似乎可以看一輩子。
她還是那樣年輕美麗,只是因爲做了母親多了嫵媚與風韻,但他卻紮紮實實的老了。符東伸出手,試着想要撫摸流珠的臉,但流珠動了一下,堂堂七尺男兒,竟嚇得立刻匍匐下去,緊貼地面以免被發現。
又過了會兒,他纔敢擡起頭來,慢慢地退到屏風後面。
第二日早上,流珠醒過來就看見孩子躺在自己身邊,他還是沒有睜眼,但粉嫩粉嫩的,也有點開。流珠看着他,想起自己曾經無緣的孩子,這時候身邊有動靜,她坐起身,就看見符東帶着笑出現在自己面前。
昨兒個沒仔細打量,今日才發現,這男子看起來大概而立之年,一頭墨發卻夾雜着花白,若非他五官年輕英俊,真是要將他當做老頭子了。
他看到她就笑,笑得溫柔的同時又夾雜着一絲卑微,他靠近流珠,小心翼翼地問:“你好些了麼?”
見流珠不理他,他便繼續努力找話題:“你看咱們的孩子,他長得多好看。”
流珠盯着他看了幾秒,將孩子抱了起來。符東驚喜不已,誰都能感受到他從每個毛孔散發出的喜悅與歡欣。可下一秒流珠的動作是將孩子朝地下擲,若非符東反應極快,興許那小小的孩子就被摔死了。既是如此,小嬰兒也嚎啕大哭起來。
“吵死了,我不想看見他。”流珠冰冷地說,看到符東僵硬轉身後,又道,“下次再讓我接近他,我只會摔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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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東的背影在顫抖,但最終他什麼也沒說,離開了。
第三日流珠就聽說符東又出門了,沒有十天半個月回不來。奶孃把孩子抱給她看,還告訴她說堡主臨走時說讓姑娘給小少爺取名字,但也只敢把孩子給流珠看看,不敢給流珠抱,都怕流珠會把孩子摔死。
那天奶孃等人都在,親眼看見了流珠姑娘對這孩子是如何的無情,再聯想到堡主眉宇間的疲憊之色,哪個還有不明白的道理。管家是看着符東長大的,他們家族世代伺候符家,對符東很是心疼,因此便對流珠十分不滿。
可符東三令五申,他在不在,流珠的地位都是一樣的,整個符家堡都要聽從她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違背。
符東不在,整個符家堡只有流珠最大,可她從來足不出戶,不見別人,也甚少與人講話,有時候她自己一個人一坐就是一天,呆滯地、安靜的、像是沒了魂兒。
翠兒經常擔心她,但擔心也沒有用。
她也時常想要勸慰流珠,盼望流珠能明白堡主一片癡心,她真是不明白,好好的一對璧人,男才女貌,天作之合,爲何就是不能心心相印長相廝守呢?搞得如同仇人一般。
“姑娘,堡主都走了快一個月了,您不擔心他嗎?”
符東走的時候說大半個月就回來,但流珠月子都坐完了,他仍然沒有回。翠兒總想證明流珠對堡主是有感情的,但每一次流珠的迴應都冷酷地令她心寒。
“若是死在外面,倒也乾淨利索。”
翠兒握緊了拳頭:“姑娘,翠兒真是不明白!您到底爲何如此怨恨堡主?在翠兒和堡內所有人看來,堡主待您始終如一,深情如許,您爲何就是不能對堡主好點兒呢?”
流珠正坐在窗前看太陽,聽到翠兒的話,她似笑非笑地回頭看她,“你這是在爲你們堡主抱不平麼?”
“何止是奴婢,管家、奶孃、侍衛……就連花匠家丁都覺得姑娘您實在是太過分了!堡主對您的真心日月可鑑,您怎麼能如此對他?看到堡主年過而立便滿頭白髮,您心中真的過意的去嗎!”
“奴婢不知道您和堡主之間到底怎麼回事,可就奴婢看來,堡主爲人光明磊落,體恤下人,從未做過卑鄙之事,您——您怎麼就不懂得心疼他一下呢?”翠兒說着說着,都要哭了。她今年不過一十六歲,六歲前她過着噩夢一樣的日子,覬覦自己的繼父,想要將自己賣掉給弟弟上學堂的親孃……寒冬臘月她都要拎着一桶一桶衣服去結冰的河面,想辦法敲開冰面洗衣裳,稍有不對便會遭到毒打,甚至一天連一頓飯都吃不上。
六歲那年她不小心掉入河裡,是堡主恰巧經過救了她,問了她的姓名,給了她爹孃銀兩將她買下,帶到符家堡。雖說是做奴婢,可比起在家中的日子,簡直幸福了百倍。
這麼多年來,堡主是什麼樣的人,翠兒覺得自己看得很清楚。所以流珠姑娘到底爲何如此對待堡主,她就是不明白!
“若是你的未婚夫,你未婚夫的爹孃全部都爲他所殺,你會喜歡他嗎?”流珠問。
翠兒愣了一下。
“我恨符東,自然有我的理由。”流珠低着頭說。“若是我不恨他,我又爲何要活着呢?”
翠兒卻瞪大了眼睛。流珠擡眼,嘴角帶笑,眼底卻是淚花。“你知道親眼看着從小一起長大的未婚夫還有伯父伯母死在面前的感覺嗎?他們就像是我的親生爹孃,便是有一千一萬個不是,待我也是極好的。”對符東來說,那是該殺的人,可對她來說,那是溫暖又幸福的家。
“那年春天,子時,我躲在衣櫃裡簌簌發抖,當符東打開衣櫃的時候,我只看得到他身上臉上還有刀上的血,那一幕在我眼前從未遺忘。”
翠兒不敢置信地道:“不、不可能……堡主不會無緣無故殺人的,不會的!”
流珠抹去眼角的淚,淡淡地說:“是啊,他們罪孽深重,他們該殺。可對我而言,那是我的爹孃和丈夫。”
流珠從小失去父母,在未婚夫家長大,未婚夫的爹孃對她視如己出,他們馬上就要成親了,卻在這時候出現一個符東。
流珠不知道該恨殺死親人的符東,還是恨無意中幫助符東的自己。
兩年前的那個春日,她帶着婢女去莊外的小山坡撲蝶,追着一隻蝴蝶迷了路,不知怎地腳下踩到一個人。
那人正是符東。
他昏迷不醒,傷口還流着黑血,很明顯是中毒了。未婚夫莊中養着毒物,做的是藥材方面的生意,怕流珠會誤傷,所以給她隨身帶着解毒丸。
流珠救了人,還給他舀來了水,處理好了傷口。
她以爲這只是個小插曲,可她萬萬沒有想到,不久之後,有人來尋仇,屠殺了整個山莊,她被未婚夫藏進衣櫃,躲在那裡。
無盡的廝殺,慘叫,兵刃,鮮血迸裂。
還有火。
當符東打開衣櫃的時候,她淚眼朦朧地望着他。
然後他把她抱了起來,帶到了符家堡。
其實他們根本就不熟悉,兩年來流珠甚至沒有怎麼跟他說話,只是被動地聽着他一遍又一遍的乞求與解釋。
未婚夫一家在做的陰毒勾當,害死了數不清的人,他們甚至還與外敵勾結,不顧國家利益出賣獨門毒藥。在符東口中,對她那麼好的家人是隻認錢不認人,甚至殘忍地拿活人來試藥的畜生。小山坡上面開滿了五顏六色的鮮花,但底下卻埋着無數的屍骨。
但他們在流珠面前從來沒有泄露過半分,他們只想流珠過上簡單快活的日子。如果符東沒有和朝廷聯手,從生意場上摸清楚山莊底細,他們只會害死更多的人。
流珠看到那些因爲失去親人痛苦絕望的百姓,看到那堆積如山的白骨,看到確鑿的罪證。
是的,符東是個好人。他沒有濫殺無辜,他只是殺死了三個惡人。那三個沒有良知的惡人不願意被朝廷抓住,於是選擇寧死不屈,卻把她一個人藏了起來,想要她活着。
愛她,所以把她隔在一切罪惡之外,愛她,所以讓她一個人獨活,愛她,所以都離開了她。
流珠卻覺得是自己的錯。
如果那時候她沒有救符東,符東會死。符東死了,她的家人就可以活。有時她已經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怎樣了,她恨自己害死家人,卻又知道家人犯下滔天罪行,理應受到懲罰。可要她不恨符東,她又不知自己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她必須恨他,恨一輩子。
來到符家堡後,符東對她很好,可流珠一直對符東充滿戒備,他始終想要與她親近,想盡了辦法只爲求她一笑,他對那個鮮花叢中對他露出燦爛笑容的少女一見鍾情,愛她從此無法自拔,卻又殘酷地奪走了她的笑容。
朝廷本是要連流珠一起殺死的,但符東捨不得。他搶先一步帶走了無辜的流珠,甚至僞造了一具屍體,還給她改了名字。
在山莊的時候,下人們都叫她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