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尖銳的指甲被迫停留在幾釐米之外的肩側。
馬桶搋橫在前面, 讓它無法再寸進。
一觸碰到馬桶搋,餐廳老闆立即嘶地縮回手,忌憚地縮回門內陰影中。
唐心訣轉動馬桶搋, 彷彿只是輕輕擋了一下, 擡眼問:“老闆, 你有事嗎?”
女人臉上肌肉不停抽動, 卻沒有再出手, 只擠出一絲生硬的笑:“開個玩笑而已,小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說完,女人真的站在門內一動不動, 似乎要目送唐心訣離開。
——只要她離開餐廳,就不能再受到攻擊了?還是……
看着餐廳老闆恢復正常的指甲, 唐心訣反而一動不動, 大有賴在門口的架勢, “老闆,你不打算送我到公路上嗎?我第一次來這裡, 怕迷路。”
停着敞篷車的公路邊緣,距離她大約有五步左右。
“……”
餐廳老闆臉色難看,最終還是極不情願地張口:“你現在已經在公路上了。”
一旦離開建築,身處具是公路範圍,也同樣要受到公路規則約束。
唐心訣點點頭:“看來《公路旅行須知》的要求, 並不只對旅客有效, 是麼?”
對方對此避而不談, 生硬地繼續說:“至於迷路……小姑娘, 不用擔心, 瑪雅斯奶奶會爲你祈禱的。”
陰影中,女人再次揚起詭異的笑容, “這條公路上沒有人會迷路,所有人都會找到自己的目的地,瑪雅斯奶奶在她家中等你……”
“哦。那給我來一份便當吧。”
唐心訣打斷她的話,理所當然道:“記得加熱,要夠吃一天份的,到時候找瑪雅斯奶奶報銷。”
餐廳老闆:“……”
中年女人敢怒不敢言地轉身,一把薅起小孩走進廚房,斥罵伴隨砰砰打屁股聲傳出來:“讓你跑外面撒野,作業不做,也不知道幫忙,就知道給我添麻煩……生你不如生叉燒……”
打完孩子,過了幾分鐘,老闆捧着一個便當盒走出來,無臉小孩在後面扒着門框悄悄探頭。
“這是你要的便當,一路順風。”
她把最後四個字咬得相當用力,眼睛死死盯着唐心訣,一直到身影被車尾氣遠遠甩在公路後。
開出二十分鐘路程後,敞篷車開始降速,慢慢停在路邊。
唐心訣鬆開方向盤,壓住腦海的刺痛和胃裡翻涌而上的不適感,深呼吸兩下。
剛剛擋住了餐廳老闆攻擊,握過馬桶搋的右手慢慢張開掌心,露出裡面虎口迸裂,鮮血橫流的模樣。
鬼怪的力量不可小覷,哪怕馬桶搋未受損傷,人類的身軀卻往往難以承受。
如果在餐廳裡和那個NPC纏戰起來,哪怕是她們寢室四個人一起,也避免不了要吃些苦頭。
唐心訣腦海中浮現出餐廳老闆明顯有所忌憚的神情,眉心再次緊蹙到一起。
餐廳老闆在撒謊,從頭到尾都在撒謊。
手錶是郭果的,一大一小兩個NPC身上都有纏鬥過的痕跡。感知力在餐廳內沒有捕捉到任何危險與陷阱,唯一的危險感只來自被激怒時的NPC。
並且,餐廳老闆卻對她有着莫名的忌憚……一種摻雜了敵意的忌憚。
一邊想要攻擊她,一邊卻又似乎因爲多重原因舉棋不定,最後在公路規則面前放棄。
無論是行動邏輯,還是落實在細節處的反應,都很奇怪。
哪怕手裡有無臉小孩的外套,能對NPC構成某種目前尚未捋清的限制,這次在餐廳走的一圈,也未免太過安全了。
越安全,越不合常理。
考試副本不可能沒有危險,咖啡店是安全的,餐廳也勉強算是安全的,公路上也是安全的……那危險在哪裡?
唐心訣垂眸,公路上經歷的一幕幕在腦海中拆解重現,從車上醒來、上路、停車和NPC的對話……每一處細節都被反覆放大,試圖從中找出可以破解的切入點。
異常感越來越深,卻彷彿有一層迷霧罩在識海中,無法突破它捕獲真相。
唐心訣揉了揉眉心。
如果能收集到的信息僅僅是如此,就更沒辦法判斷出室友的位置了。
唯一有關室友的線索,就是郭果曾經去過餐廳,很可能與NPC起過沖突,還留下了一塊手錶。然而經過她的觀察,無論是餐廳內外還是附近的公路,都沒有任何熟悉氣息。
她無視了手上的傷,打開手機,從[寢室成員狀態]上能看到,除了她受到輕傷掉了兩點健康值外,其他三人都是滿分。
這就更加不正常。
連她只簡單交了下手,都免不了受傷。如果兩個NPC身上的交戰痕跡是郭果或者其他室友造成的,那她們的血條不可能完好無損。
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肚子發出的咕嚕聲打破了寂靜,唐心訣決定先收拾一下吃飯。
噴上止血噴劑,用大型創可貼簡單修復了受傷的手掌。唐心訣打開便當,聞到味道時忍不住一頓。
並不是食物難聞,而是飢餓到達某種程度後,血糖含量過低,自然就會出現噁心想吐的慾望。
現在是四點整,距她剛剛喝完一杯熱咖啡纔過去不到一個小時。胃裡卻像已經被掏空了東西,飢餓感傳遍四肢百骸。
唐心訣在心中計算過時間:在這條公路上行駛時,體力消耗的速度是正常的十倍左右。
故而她雖然只開了一個小時的車,卻如同已經連續開了六個小時,飢餓感飛速增長。
從這一點上看,NPC“贈送”給她食物也有了理由——沒有這些食物飽腹,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在公路上堅持超過兩個小時,更別提在天黑前趕到“瑪雅斯奶奶家”。
如果這一理由成立,那麼下一個邏輯也會隨之形成:
瑪雅斯奶奶想讓她成功完成任務。
受到瑪雅斯奶奶囑託的NPC,也以某種共同目的,不得拒絕考生索取幫助,完成這段旅途。
沒有任何明顯危險擺在面前,唐心訣的目光卻越來越沉。
比難以打敗的鬼怪更加令人不安的,是信息缺失下捉摸不透的未知感。
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矇住她的眼睛,即便公路暢通無阻,她卻如同獨自行走在大霧中,無法確定方向。
腦中刺痛縈繞不散,似乎想提醒她什麼。每當唐心訣想要抓住,卻又被混沌的思緒打散。
半晌,她將吃了一半的便當盒收好,確認體力和飽腹感已經恢復後,將紛亂的思緒壓下,繼續開車上路。
……
第三個建築出現時,唐心訣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就快速分辨了出來。
蓋因它和前兩個一模一樣,到處刷滿了油綠色。
這是一座加油站。
方向盤打了個轉,車開進加油站內穩穩停下,經過一路加速的消耗,油表正好滑入亟待加油的危險區間。
一切都好像經過貼心的計算和安排,保證着車能一直在公路上開下去。
加油站裡很安靜,唐心訣按了下喇叭,旁邊的綠色大門被推開,走出一個穿着專門制服的黃色身影。
這回是一個皮膚蒼白,頭髮亂糟糟的瘦削青年。他臉上沒有前兩個NPC那樣誇張的笑容,反而十分冷漠。
青年走過來,先是打量幾下車,又掃了唐心訣一眼,有氣無力地扯了扯嘴角:“加多少?”
唐心訣:“加滿。”
青年一言不發地扯下加油槍,站到油箱前開始加油。
沒過兩秒,他忽然開口:“呀,壞了。”
什麼壞了?唐心訣下意識要轉頭,在危險感襲來的瞬間反應過來,迅速撲身彎腰——
加油槍從她頭頂擦過,一直砸到十米開外的地面,絲絲彷彿燒焦般的黑氣從裡面升起。
青年慢騰騰走過去,查看幾下後聳肩道:“加油槍壞了,我給你換一個吧。”
說罷,他又自顧自走進綠色站房,關上了門。
加油槍飛過的涼意還殘留在脖頸上,唐心訣擡起頭,長年於噩夢中的交戰追逐,讓她幾乎能模擬出青年扔出加油槍的動作。
僅僅是“壞了”?
她沒有憤怒或出聲質問,剛剛躲過一劫的臉上甚至沒有半點波瀾。
沒有朋友在身邊,她也無需和任何人交流。有一瞬間,這張臉上的表情幾乎和剛剛的青年一模一樣,冷漠得不露半分情緒。
轉頭望去,青年進入的門上印着一行字:非員工禁止入內。
這場考試裡,每一個標着禁止符號的事物,都給她強烈的危險和否決預感。
沒什麼興趣地移開目光,唐心訣直接開門下車,一步步丈量這座加油站。
加油站的面積約是餐廳的兩三倍大,沒有任何其他車輛和人,外面是被霧氣遮蓋的樹叢。
很快走完一圈,依舊沒有任何新發現,青年也仍未從站房內出來。
唐心訣輕輕轉動手腕,剛要去敲門,腳步忽然一頓。
余光中,一個小小的身影從樹叢內偷偷鑽了出來。
猛然轉身,沒等那個小身影重新跑路,唐心訣已經抓住了對方的帽子。
是無臉小孩!
“你怎麼跟我過來了?”
終於看到個新鮮事物,唐心訣饒有興趣地問。
被抓住帽子的無臉小孩猶如被扼住七寸,沒有任何反抗之力被滴溜溜轉過來,十分弱小且無助。
但他兩條胳膊依舊撲騰着,試圖抓走唐心訣口袋裡的東西。
隨着小孩雙手試圖夠到的方向,唐心訣眉心一挑:那是郭果的手錶。
“你們從別人身上偷走甚至搶走的東西,居然還理直氣壯的要?”
唐心訣感覺有些好笑,然而旋即一怔,一個從未想過的猜測忽然出現在腦海。
抓住一閃而過的直覺,她徑直開口問:“這個手錶,是有人主動給你的嗎?”
小孩不再撲騰,點了點頭。
“是誰給你的?”
幾秒後,在唐心訣視野中,小男孩慢慢擡起手,指向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