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郎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在夢裡他強暴了那個姑娘,卻反受她精心照顧,不捨不離;在夢裡他殺了很多人,還爲武林人士所追殺;在夢裡他看到了以爲已經亡故的母親,以及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在夢裡他一次又一次地傷害那個癡心待他的女人,並最終害得她腰骨盡碎半身癱瘓……
無聲地嘆口氣,他緩緩睜開眼,心知那一切都是真正發生過的,只是因爲身體被蠱蟲控制,才讓他有一種似幻似真的感覺。
“醒了?”旁邊傳來一個明淨溫和的聲音。
這聲音並不陌生,之前並不覺得,此時聽到耳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寧靜安心的感覺。他順聲看去,在見到明昭溫煦的的笑臉時,下意思地回了個淺淡卻並不會讓人感到疏冷的微笑。
一向遇事不驚的明昭出乎意外地愣了下,而後笑容更加燦爛,“沒想到這一遭入山,十一兄倒是多了幾分人氣。”他從見面起便覺得十一郎身上有股違和感,而事實證明並不是他的錯覺,畢竟在經過兩頭火焰獸的夾攻之後渾身上下竟無一絲燒傷痕跡,只這一點便知其身上有着古怪。可惜在十一郎沉迷的這段期間,他曾趁機爲其做過一次徹底的檢查,除了發現對方身體肌肉經脈有異於常人的堅韌以及內力渾厚無匹外,竟是無其它發現。
聽到他的話,十一郎沒有回答,而是閉目感覺了片刻,確定帝皇蠱的意識已經不存在,一股極爲複雜的感覺浮上心頭,也說不清是悲是喜,是釋然還是惆悵。
“我睡了多久?”他從牀上坐起,這時才注意到身體內充滿了力量,並沒有意料中的燒傷後灼痛以及活動吃勁,不由垂眼看了下與那異獸接觸最多的手掌,只見皮膚完好,五指健全,一時也不由得茫然,搞不清在那山洞中發生的事究竟是不是一場大夢。
“不長,十天。”明昭笑眯眯地說。
十一郎一震,也顧不得再去想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急急問:“可曾取得月色蘭?”
“怎敢讓十一兄白白捨身?”明昭見他這樣着急,忍下了因爲心情大好而生起的捉弄心,指了指牀頭擺着的寒炎玉盒。
十一郎伸手拿過,一股寒意沁骨而入,打開時卻感到炎熱撲面,裡面靜靜地躺着一棵鮮豔欲滴的玉葉蘭草,分了兩個花枝,開着火焰一般的花朵,緊繃的心鬆了下來。
“我所要之物已取出,這寒炎玉盒可暫借於兄,但望安然送返。”不等他開口求借,明昭先一步提出了此事,絲毫不讓人爲難。
十一郎心中感激,卻沒有道謝以及說任何保證的話,只是一抱拳算是允諾。當下不再耽擱,問清嚮導何在,便即起程返回罪惡之城。
當連趕數日路程,再次看到罪惡之城時,十一郎心中竟無端生起了近鄉情怯的感覺,想到裡面的那個女人,他就覺得心慌氣短,手心冒汗,不知該怎麼面對她。對於他來說,兩人真正相處的感覺還止於越者渡,聽她說是故人時的驚訝,看她哭得不能自已時的無奈,還有他們不聽勸告擅闖越者渡時的煩躁不悅。至於後來發生的那些事,他是有些惱怒,爲所遭的無亡之災,但更多的則是羞愧和無措。一個女人已將身心盡付與了他,他要怎麼做才能不算辜負?
雖然心中躊躇,但是卻沒有時間給他猶豫,馬蹄濺塵,轉眼便進了城,直奔城主別院。
一早就有人等在門口,接過他們的馬,嚮導自去覆命,十一郎則手持寒炎玉盒,大步向**院走去。尚未靠近院門,便已聽到裡面傳來的笑聲,他腳步微微一滯,而後又恢復如常。
此時暑氣正盛,便是已日薄西山,依然炎熱不減。梅六正懶懶地躺在院中涼棚下,漫不經心地聽着言四和綠眸美人南宮五說笑,十一郎身影剛一出現,她便注意到了。從那一刻起,她的眼睛便再沒能離開他。
“我回來了。”直到耳邊響起他溫和縱容的聲音,她才緩過神來,這才發現言四等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涼棚下只剩他們倆人,而她的手正緊緊地抓着他的手。
“你回來了。”她張了張嘴,卻幾乎是重複了他的話,滿腔心緒不知要如何宣泄,只能緊緊地抓着他的手,不捨放鬆半絲半毫。
“我不該沒對你說一聲就走,以後再不會這樣。”十一郎在她身邊坐下,輕輕撥了撥她頰畔的碎髮,低語。在她伸手像是急於挽回什麼似的抓住他的那一刻,他心中所有的顧慮便都消散了,只剩下滿滿的心疼。
“嗯,以後……不要這樣。”梅六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歡喜而滿足地看着他,連他所發生的變化也沒察覺。
見她這樣,十一郎暗自嘆了口氣,知這時說什麼她都不會聽進去,於是不再多言,將寒炎玉盒放到她旁邊,一絲清涼之意由此瀰漫開,減去了不少暑意。
梅六自他離開後便再不能安眠,心中縱是有再多的擔憂焦慮,也沒辦法對着姐妹們說,只能日復一日地自我煎熬,此時感受着熟悉的氣息,心中安定下來,又無熱氣相擾,不覺便睡沉了過去。便是睡過去,手仍然緊緊抓着十一郎的手。
十一郎安靜地陪在她身邊,伸指撫過涼枕上憔悴卻更顯清麗的面容,半晌擡頭,只見斜日半沉,天如淨水,浮雲似燒,心中寧靜一片,疲倦盡掃,這時方知被人如此惦念依戀是何等幸福之事。他錯過良多,唯有日後加倍珍惜。
******
自那日挑明以後,紀十偶爾也會想起子萬說跟他回奢香的話,若一時覺得可笑於是拋之腦後倒也罷了,然或有心動,便會生起惱怒,爲自己的不爭氣,也爲他的可惡。
既然不喜,又何故來挑惹?回過味後,她不免煩躁起來,心中暴戾蠢蠢欲動。但畢竟事已過去,總不能再重提,顯得她有多在意似的。儘管她確實很在意。
不得不說,對於心中所在意的人,她還是在不自覺中多了幾分寬容,如梅六,再如這子萬。若是旁人,她必不至於如此煩惱忍耐,且無論能力是否足夠,便是使上兩手陰招就算弄不死也得讓他脫層皮。但是現在她卻只是暗怒,想着他護送之情,於是將自己的底線往下又壓了壓。
也許是認定紀十已死,又或許在忙着重立少主的事,總之,一路上並沒遇到找麻煩的事,幾人十分平順地到了蔚城,讓心中期待發生點什麼的奚言少華極爲失望。
在一家客棧定下房間,扔下幾人,紀十便去找了女兒樓的暗線,將自己在此地的消息傳了出去,只等梅六的到來。回來時想到那個吃貨,順手買了幾斤燒驢肉,一隻香酥鴨,一大包滷味,以及幾樣品香居的出名點心。
大包小包拎着回客棧的時候,原本極怕子萬的奚言少華竟然在向他詢問奚言豫的消息,大約是想着分開在即,怕錯過時機。也許以前因爲受着身邊人的影響,奚言少華一直瞧不起奚言豫,但是自上次的事發生後,他心中那根分辨事非的尺子便立了起來。在他看來,無論出生如何,奚言豫都是他的兄長,且爲家族做出了極大的犧牲。所以,關心一下兄長近況,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子萬這些天一直看奚言少華不順眼,本不想回答,卻在看到紀十回來時突然改變主意,笑道:“花朝現下在奢香,以後都會隨我住在那邊,你毋須擔心,我自會好好待他。”說這話時,他雖是看着面前少年,實則眼角餘光一直在留意着紀十的反應。
紀十果如他所料那樣腳步頓了下,擡頭看過來,只是臉上仍然笑吟吟的,將手中提着的東西衝兩人晃了晃,“我買了蔚城有名的燒爐肉哦,過來邊吃邊說吧。說起來,奚言豫長得那麼好看,少爺你怎麼就沒分到一點姿色呢,不然咱們天天面對面,看着也賞心悅目啊。”她一邊說一邊往花廳中走,裡面“小湯圓”在聽到她說有吃的便已經竄了出來,幫着拿過吃食。
紀十怕麻煩,所以直接包了客棧的後院,不僅能一人一間房,還有客廳之類的可以用。
奚言少華想知道的已經知道了,當然沒必要繼續跟始終用冰冷眼神看他的子萬呆在一起,聞言立刻轉身就跑,還不忘回嘴。
“我雖然比不上大哥,但也比某些女人好看。”說完,還不忘拉“小湯圓”下水,“圓子,你說是不是?”
可惜“小湯圓”關注重點不在這裡,她極爲不滿地說:“少爺,你可以繼續叫我糰子。你已經沒有叫錯十天了。”
“不都一個意思。”奚言少華先在桌邊坐了下來,滿不在乎地說。
“小湯圓”還想抗議,卻突然感覺到一股冷意,不由打了個寒戰,迅速閉上嘴,老老實實地去擡凳子。
而讓花廳內溫度下降了幾分的始作俑者這時才緩步踏進來,臉上雖然沒帶笑,但也不是很冷,卻偏偏能夠讓人感覺到他心情很不好。
紀十正在叫小二弄點小菜熱湯和米飯來,感覺到氣氛有些異樣,不由疑惑地轉頭看了眼,見那兩隻已擺好桌凳和筷子,正鵪鶉似地縮坐在一塊兒,跟仍然站着的子萬涇渭分明,忍不住笑了起來,回頭又吩咐小二燒好熱水,便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