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慧貴嬪平氏也不過是想固寵,這才大膽招惹玉樞。其實能做個太嬪在宮中安穩一生,已經遠勝她原本爲奴爲婢的生活,並不算如何可憐:“我並沒有同情她,不過是就事論事罷了。”
綠萼道:“姑娘就是好心。奴婢聽銀杏妹妹說,陛下未登基前,姑娘還對陛下說,慧貴嬪對慎妃娘娘還算恭敬,請太子不要怪罪她。這一句‘恭敬’掩飾了多少興風作浪。若不是素知姑娘的爲人,奴婢簡直以爲姑娘軟弱。”
“平氏無論如何興風作浪,都是先帝借給她的權勢。如今先帝不在了,她又不能出宮,結局不是顯而易見麼?究竟我也沒有着她的道,她也是個可憐人,由她去吧。此人可以不必提起了。”忽然想起一事,“這是活着的,那死去的妃嬪呢?”
綠萼一怔:“姑娘問的是慎妃娘娘麼?現下並沒有旨意下來,想來必是要追封爲皇后的吧。”
恰巧銀杏端了熱水進來,聞言道:“不見得。”
綠萼道:“爲什麼?”
銀杏放下銅盆,把帕子放在熱水中浸溼了:“依我看,慎妃娘娘是有過退位,若追封皇后,不是直斥先帝錯了麼?”說着把帕子擰乾,就像擰去許多空泛的溫暖和情義,“因爲這天下都是先帝傳給陛下的,母子情深聽起來美,實則不值一提。若慎妃娘娘還活着,也許會被尊爲皇太后。只是人都不在了,實在什麼都不必說了。”說罷雙手奉上熱巾。
綠萼聽得呆了。我取過熱巾覆面,不禁笑道:“還有麼?說下去。”
銀杏擡眸看了我一眼:“還有,姑娘不怪罪奴婢多嘴,奴婢纔敢說。”
我笑道:“這裡只有我們三個人,只管說罷。”
銀杏道:“是。奴婢以爲,若慎妃娘娘活到如今,也許陛下當年便不會被重用。若不被重用,不積累功勳,還如何能做上太子?如今昱貴妃便不是貴太妃,而是皇太后,也說不定。”
慎妃若還活着……她當年毅然赴死,不就是爲了今日麼?我心中傷感,一時默然。綠萼推一推銀杏道:“瞧你胡言亂語,惹姑娘生氣了。”
銀杏連忙跪了下來:“奴婢知錯,再也不胡言亂語了。”
我不覺苦笑:“好了,我沒有生氣。‘上古聖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4]。天下就那麼一點兒道理,都被你看穿了。”
銀杏道:“奴婢不敢。”
我扶起她:“能早些看穿是好事,可也要藏着些。出了漱玉齋可別隨便亂說了。”
銀杏滿臉通紅,這才鬆了一口氣:“奴婢知道了。”說罷忙開了衣櫃,“姑娘要去定乾宮請安麼?”
我起身道:“不必了。陛下已經親政,御書房再也用不着我了。我便留在漱玉齋待召好了。”說罷指着今晨穿過的那件靛青色衣裳,“還是它吧。這一個月忙亂得很,許久沒有去看玉樞了,該去瞧一瞧她了。”
自先帝駕崩,高曜移居定乾宮側殿幽居,玉樞等人便一併搬進了六宮東面的濟寧宮。濟寧宮有好幾處殿宇樓閣,昱貴太妃攜子住在正殿怡和殿,玉樞住在濟寧宮後花園中的聽雪樓。濟寧宮雖大,但衆人合居一宮,加上孩子和乳母,無論如何也不能與先前寬敞的粲英宮相比。好在聽雪樓在花園之中,還算清淨,又有數層,並不比我的玉茗堂小。
進了東二街,我一路往北行。銀杏忽道:“姑娘要去哪裡?”
我一怔:“不是去濟寧宮麼?”
銀杏道:“姑娘若從濟寧宮的正門進去,經過怡和殿,難道不要向貴太妃請安麼?”
我不覺駐足。她們沉浸在一生最大的哀痛之中,我卻即將到達一生最風光的頂峰。這個時候去看望昱貴太妃,或許真的不合時宜。這樣一想,我似乎更不該去瞧玉樞。遲疑片刻,我仍舊問道:“濟寧宮有後門麼?”
銀杏笑道:“自然是有的。姑娘要從後門進去麼?”
我嘆道:“還是不必驚動其餘幾位太妃了。”
濟寧宮的後花園甚是安靜,滿園松柏積翠,只在路邊點綴了幾棵紅梅,似沉靜多年的心頭幾絲未能把持的蓬勃血脈。聽雪樓獨立於花園北面,隔着高牆和甬道,便是太子宮的綿延殿宇。廊下還堆着好些箱籠,懶懶散散立着兩三個丫頭。乳母彎着腰跟在壽陽後面一溜小跑,虛扶着她的雙臂生怕她磕在箱籠上。壽陽見我來了,一頭撲入我懷中,連聲喊着“姨娘”。乳母丫頭們都上前來行禮。
我抱起壽陽,哄她玩了一陣,又問她:“母妃在什麼地方?壽陽知道麼?”壽陽伸出花瓣一般潔白的小手,指一指二樓正中的窗戶:“母妃還在睡覺呢。”
已近巳時,玉樞卻還在睡覺。再看身周幾個宮人,神色都懶懶的,目中滿是倦怠。我甚是不悅,問乳母道:“你們娘娘怎麼了?”
乳母見我面色不善,慌忙跪了下來,顫聲道:“娘娘也沒什麼,只是太過傷心,又日日哭靈,回到宮裡話都說不出來了。昨日先帝入陵,娘娘更是哭到半夜。所以現下才起不來身。”
我暗自嘆息,將壽陽交還給乳母:“我去看看姐姐。”
二樓的寢室門窗緊閉,日光透過窗紙化爲清冷水光,歲寒三友雲母屏風上透出小蓮兒弓背頹坐的身姿。轉過屏風,只見小蓮兒守在玉樞的牀帳前拭淚。我的身影覆上她的眉間,她頭也不擡,只輕聲道:“娘娘還睡着,不是說誰也不能打擾麼?”
我淡淡道:“是我。”
小蓮兒猛地擡頭,待看清是我,不禁又驚又喜,忙上前行禮:“奴婢拜見大人。”
我扶起她,悄聲問道:“都這麼晚了,怎麼不叫娘娘起身?晚間走了困,又該胡思亂想了。”
小蓮兒眼睛一紅道:“娘娘半夜裡哭得傷心,奴婢不敢喚娘娘起身。”
玉樞分明是不願意起身。我嘆道:“怎麼?連晅兒、真陽和壽陽也都不理會了麼?”小蓮兒垂首愈深,只顧拭淚。我不覺皺眉,揮手令小蓮兒和銀杏退了下去。
挽起牀帳,天光似薄霧漫籠,爬上玉樞蒼白乾燥的右頰。她背對着我側身躺着,被子只到她的上臂。素帛中衣單薄,隱隱泛着青光。我撫上她的肩頭,觸手堅冷如玉。不過三十餘日未曾交談,她竟消瘦至斯。一轉眼,看見她腦後的枕上,還有新濡溼的淚跡。忽見她睫毛一顫,輕輕抽泣了一聲。
辰光寂寂,我不覺癡了。高思諺駕崩後,我無暇體味自己的心情,除卻舉哀的時候,也不曾在人後爲他落一滴眼淚。仔細想來,我殺死他的孩子,逼死他的妻子,欺騙他半生,我沒有資格爲他落淚,他的英靈也必不肯受我的祭拜。甚至我多在高曜身邊一刻,他都會覺得我的罪惡玷污了他的愛子。唯有玉樞的淚水是清澈純潔的。
我將被子提起,覆到她的頸間。忽見玉樞把手一揮,被子頓時被推開了。我扶着她冰涼的肩頭道:“姐姐……是我。”
玉樞一扭肩頭,避開我的手掌,嫌惡地向裡挪了挪,弓起身子:“你來做什麼?!”
我訕訕地縮了手:“我來看望姐姐的。”
玉樞冷笑道:“你如今是這宮裡最風光得意的,還記得有我這個姐姐麼?”
我微笑道:“玉機不是來看望姐姐了麼?姐姐怎的瘦成這般模樣,怎麼不懂得愛惜自己?”
玉樞道:“我愛惜不愛惜自己,與你何干?”
我坐正了身子,垂頭嘆道:“姐姐在怨我麼?”
玉樞猛地坐了起來,披散着頭髮,滿臉是淚:“那你倒是說說,爲什麼這麼多天都不來瞧我?是不是你如今春風得意了,便目中無人了?”
我從袖中掏出折得方正的絲帕,慢慢拭去她臉上的淚水,柔聲道:“日日舉哀,不是日日相見麼?這些日子太過忙碌,遷延至今纔來看望姐姐,是我不對,姐姐不要怪我。”
玉樞一扭頭,呵出一口冷氣:“是日日都見,可並沒見你如何傷心。”
我不免哭笑不得:“姐姐究竟是怨我不夠傷心,還是怨我不來瞧你?”
玉樞頓時語塞,扁了扁嘴,倒在枕上,依舊背過身去:“你愛傷心不傷心,別和我說話,更不必來瞧我。好好做你的功臣帝師去吧。”
我無奈,只得把帕子摺好,依舊藏在袖中:“我知道先帝去了,姐姐難過。我沒有及時來看望姐姐,是我的錯。等過幾日,我會求陛下讓母親進宮來陪伴姐姐,還請姐姐多多保重,不要令母親和弟弟擔心,更不要令三個孩子受到冷落。”
話音剛落,玉樞又坐了起來,抓起身後的粟芯軟枕,掄起雙臂向我扔了過來。粟芯沉重,枕頭滾落在地,只壓了我的裙角。我拽起裙子,不禁愕然:“姐姐……”
玉樞雙目通紅,嘶聲道:“我不用你爲我求這個求那個!我的孩子也不必你來理會!”
我更是不解,便撿了枕頭放在她的腳邊,靜靜道:“姐姐既然不願見我,那我便先回去了。改日再來看望姐姐。”走到屏風後,我心中不忍,仍舊囑咐道,“再怎樣悲痛,日子總要過下去。還望姐姐多保重。”
下了幾級階梯,樓上傳來玉樞絕望的哭泣。深灰的地板像低矮的烏雲迫在頭頂,玉樞的哭聲似驚雷滾滾,彷彿瞬間就要下起大雨,把今後所有的日子都淹沒在無窮無盡的哀痛與不甘之中。
玉樞用情至深,即便恣意揮霍也無窮無盡。或許正是我這樣無情而罪惡的人,一生都望不到、得不到和解不了的。
【第二節 宜爾子孫】
新年以後,天氣一直晴朗。小蓮兒和銀杏正站在一叢矮鬆旁曬太陽,一面低低說着話。淺金暖陽,玉色容顏,從灰黑暗沉的寢殿出來,只覺恍若隔世。兩人見我這樣快便下了樓,都十分詫異。
小蓮兒行了一禮,道:“大人怎麼也不多與娘娘說一會兒話?”
我滿心不快,目光不免沉鬱犀利。小蓮兒只看了我一眼,便像被蠍子蜇了一般低下頭去。我問道:“你們娘娘用枕頭向我身上拋,也不願與我說話。她爲何如此反常?”
小蓮兒掩口,下頜幾乎抵在胸前:“這……”
我哼了一聲:“莫非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內情麼?”
小蓮兒把雙脣抿得發白,好一會兒方艱澀道:“奴婢說了,大人可不能生氣,更不要怪我們娘娘。”
我見她如此害怕,不覺好笑:“你服侍娘娘這麼久,何曾見過我認真惱她?她都成了太妃了,我倒要怪她?你直說便是了。”
小蓮兒又看了一眼銀杏,這才鼓起勇氣道:“是這樣的。先帝駕崩前的兩個月,娘娘侍疾最多。有好幾次先帝病糊塗了,把娘娘認作了大人,喚着大人的名字讓娘娘唸詩聽。娘娘沒有分辯,就自認作大人……”說到此處,聲音低不可聞。
初聽一剎那,是有一些震驚的。不覺撫着自己的右頰,擰起了眉頭。冷風吹動松林,如心潮浪涌。這麼多年,我幾乎忘記了,原來我和玉樞有着一樣的面孔。我深吸一口氣,隨即釋然:“姐姐與我生得一樣,先帝病中認錯,也不奇怪。倉促之間,念幾句詩給先帝聽,又有什麼關係?就因爲這個,姐姐不願見我?”
小蓮兒道:“娘娘覺得對不住大人,心中有愧。”擡眼見我並沒有生氣,便鬆了一口氣,“娘娘入宮多年,她的心思,其實也就這麼多。大人是知道的。”
我微微一笑道:“你回去和姐姐說,她沒有錯,我也不會因爲這種事怪她,請她安心養好身子。過些日子我再來瞧她。”
小蓮兒這纔敢擡起頭來,含淚感激:“是。奴婢一定回稟娘娘。”
依舊從後門離開濟寧宮。門裡不合時宜的蒼翠和幽怨,將時光永遠駐留在情深意濃之時。能像玉樞一般經歷一回愛怨得失,也是很好的吧。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聽銀杏道:“想不到綠萼姐姐說的是真的。”
我心不在焉地道:“什麼?”
銀杏道:“綠萼姐姐不是說,‘婉妃娘娘整日霸着陛下’麼?隨口的抱怨,竟是真的。”
我一哂:“她的話你也記着?”
銀杏一怔,不敢再說。過了好一會兒,只低低道:“方纔奴婢在樓下聽見娘娘在哭。”
我嘆道:“姐姐是惱羞成怒了。”
銀杏道:“姑娘對太妃的耐心似乎也不如從前了。”
我微微冷笑:“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寵妃了,失了最大的依靠,也該長進了。一時不如意,便這樣任性,誰能一輩子慣着她呢。”見銀杏瞪大了雙眼怔怔地看着我,不覺失笑,“我會去求陛下讓母親進宮陪伴她。過些日子我出宮了,若母親能時時入宮陪伴姐姐,我也能安心些。”
綠萼道:“姑娘就是嘴硬心軟,其實處處想着太妃。”
“一時困頓有什麼大不了的?!將來她兒子建功立業,列土封疆,晉封親王郡王,不知她風光的時候可還能記得我呢?”說着口角一揚,驀然心灰意冷。姐妹情義,“哼,不過如此。”
不覺已回到益園的紫藤架子下。再過一兩個月,慎妃最愛的紫藤花就要開了。今年的紫藤花一定會開得格外嬌豔繁盛,是慈母在天之靈看着愛子得償心願的喜悅。可惜,我竟看不到了。我百無聊賴地拾起大瓷缸裡的小圓石子,遠遠扔進池中。撲通一聲,濺起數點轉瞬即逝的浪花。人生尚不如這朵浪花清麗優雅。忽聽銀杏笑了一聲。
“你笑什麼?”
銀杏笑道:“幸而姑娘用力不大,若不然,以姑娘如今的身份,一顆石子下去,整個皇城都要晃三晃。”
我又扔了一顆石子:“你的膽子是越發的大了。”
銀杏仍是忍不住笑:“姑娘恕罪,奴婢只是不忍姑娘煩惱,所以說個笑話給姑娘聽。”
我也不禁笑了,拍拍手道:“我也沒有什麼煩惱。回去吧。”甫一轉身,忽然小簡匆匆忙忙從益園西門跑了過來,連呼帶喘,“大人原來在這裡,奴婢正要去濟寧宮尋找大人呢。”
銀杏咦了一聲,笑看小簡喘了片刻,這才道:“簡公公,好些日子不見你了,原來你還在宮裡呢。”
小簡一怔,賠笑道:“姑娘這話是怎麼說,奴婢不在宮裡,還能去哪裡?”
我笑道:“簡公公如今還在定乾宮服侍麼?”
小簡笑道:“正是。陛下不嫌奴婢粗笨,把奴婢留在身邊使喚。如今是奴婢和小東子輪流跟着陛下。”
我更是好奇:“那從前和簡公公一起服侍先帝的小陶呢?”
小簡神色一黯:“陛下命小陶去守先帝的陵墓了。”說罷垂下眼皮,甚是拘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