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女帝師四(32)

綠萼一面推我進屋,一面道:“這幾天姑娘出汗多,都是奴婢給姑娘換衣裳的,換了別人奴婢不放心,因此都不放上來。”

一時換過了衣裳,綠萼見我神志清明,甚是歡喜,於是捧了溫熱的甜白粥餵我。我吃了兩口,便吃不下了,於是道:“那天小錢也淋了大半夜的雨,他生病了麼?”

綠萼笑道:“小錢的身子一向很好,姑娘幾時見他生過病?唯有那一次,他捱了几杖,這才躺了幾天。”停一停,忽然神色一黯,彷彿自行寬慰,“也就幾天,就又生龍活虎了。”

我問道:“姑姑在哪裡,叫她來見我。”

綠萼道:“姑姑不在漱玉齋,她被婉妃娘娘央到景園去了,說有一件要緊的事勞煩她老人家。”

我笑道:“我從景園回來,她倒不聲不響地去了景園。”說着直了直腰身,“小錢在做什麼?”

綠萼道:“小錢說,姑娘病着,他也幫不上忙,因此出宮蒐羅書畫去了,說是等姑娘醒了,看到名家名畫的,定然高興,病也好得快些。”說罷笑盈盈地將一小匙黏稠的白粥送到我脣邊。

我緩緩推開她的手,微微一笑道:“陛下命我在漱玉齋思過,別說宮外,便是小書房也不能去。你說小錢在宮外爲我搜羅字畫?扯謊也要尋一個我能信得過的理由纔是。姑姑和小錢,還有漱玉齋的其他人,都去了何處?”

綠萼左手一顫,粥碗掉在地上,粥傾了一地。她跪在我膝下,嚶嚶地哭了出來:“奴婢不是想存心欺瞞姑娘的,奴婢是怕姑娘焦心憂慮——”

我拭去她臉上的淚水,淡淡道:“掖庭獄?黃門獄?還是御史臺南獄?”

綠萼垂頭泣道:“他們都去了掖庭屬。本來奴婢也要去的,因姑娘病得太厲害,又有方太醫和李大人求情,奴婢才能留下來服侍姑娘。漱玉齋的人已去了八成,至今沒有消息。”

我微微鬆一口氣,拿起妝臺上的紈扇:“怪不得竟是你在親自提水。幸好只是掖庭屬,有李大人,想來……大約會好一些吧。把粥收了吧,我不餓。我還要再睡一會兒。”

我起身欲行,綠萼卻不放我。她緊緊扳住我的膝頭,泣道:“奴婢不懂,爲什麼陛下又把姑姑和小錢抓去了掖庭屬?就是因爲一封信麼?還是因爲姑娘曾在梨園與昌平郡王相見?”

我扶起她,淡淡笑道:“難道這些還不夠麼?”

綠萼一怔,無言以答。她緩緩退了兩步,俯身收拾地上的碗和粥。我重新躺下,側身向裡。不一時,只聽空碗叮的一響,像是誰的淚墜落在荒涼的心谷。

掖庭獄再沒有施哲這樣的仁人慈吏,芳馨和小錢他們勢必是要吃苦頭。我既已認罪,他又何必苦苦相逼?莫非他開始相信皇后是冤屈的?懷疑愨惠皇太子的死與我有關?還是懷疑高曜弒兄奪位?高曜還在西北,弘陽郡王府現下如何了?李嬤嬤、芸兒和小東子可還安然無恙?

疑念叢生,心卻無比平靜。出不了漱玉齋,只得聽天由命。於是我又放縱自己整日酣睡。整整五日,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漸漸地,那些不常服侍我的宮女和內監從掖庭屬回來了。我常在夢中聽見綠萼不停地問他們:“掖庭屬問你們什麼?你們受刑了麼?姑姑和小錢被關在什麼地方?他們受傷厲不厲害?李大人有沒有什麼話讓你們捎回來?”沒有人回答她。

我在樓上看他們如常打掃庭院,澆花喂鳥,連逗貓兒的姿態都沒有分毫變化。然而漱玉齋終究是靜了下來,沉默得就像一隻不通聲氣的悶匣子,連蟬鳴鳥聲都格外動人心魄。唯一的安慰是他們似乎都受傷不重,有的人甚至毫髮無損。

轉眼進了七月,芳馨和小錢已經去掖庭獄整整七日了,我仍苦苦等候消息,等候含光殿對我的處置,然而什麼都沒有。

這一日,我用過午膳,坐在牀頭看了一卷書。綠萼正要服侍我躺下,忽聽門外小丫頭的聲音道:“啓稟大人,宜修姑姑來了。”

我和綠萼相視一眼,綠萼又驚又喜:“一定是太后派宜修姑姑來看姑娘的。”

我拋下書冷冷道:“別自作多情,她不是來看我的。”一出聲,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數日沒有說話,每一個字都直通通的帶着冷酷的艱澀。

綠萼愕然:“姑娘怎麼知道……”

我淡淡道:“請她坐,上冰,上茶。”

更衣下樓,只見宜修正在西廂裡對着一大塊冰狠命搖着扇子,背心已經被汗水染成了深灰色,淡淡散着一圈白霜。明紗軟簾通透無聲,我揮一揮手令綠萼出去,微微一笑道:“姑姑安好。”

宜修被嚇了一跳,扇子落在冰上,又滑落在秘色大盤中,噹的一聲。雖不甚響,但對靜了多日的漱玉齋來說,似鐘鳴清越而悠長。她轉過身來,滿臉通紅地請安。我笑道:“姑姑怎麼親自來了?是不是太后有旨意下來?”

宜修笑道:“太后已經知道大人拒爲陛下擬詔的事情了,又聽說大人因爲此事在景園跪了一宿,病了這些日子,特命奴婢來看望。”說罷一指堆疊在桌上的衆多賞賜。

我還禮道:“微臣謝太后關懷。”

宜修忙扶起我:“奴婢當多謝大人才是。要不是大人冒死抗旨,說不定昌平郡王這會兒已經……”

我忙道:“姑姑言重了。聖上再生氣,終究是念着母子兄弟的情義,怎會真的下詔?”

宜修點一點頭,感激道:“陛下大約不會真的下詔,但卻是真的發怒,大人是在替王爺受過。”說着細細打量我的面色,“太后一直說,大人是最懂事的。”

我搖頭:“不敢當。”說着請她坐下,親自斟茶,又問道,“不知王爺現下如何了?”

宜修滿臉憂色:“王爺依舊還在蘭州大牢裡沒放出來。這還不算,陛下又急命施大人把王爺的門客從人都關了起來。想必是要嚴刑拷打,以求反證。太后怕誰熬不住,隨口誣陷王爺,那可怎麼好……”

我笑道:“姑姑何須擔憂?陛下命施大人嚴刑逼供,正說明陛下還肯費心去查。多查一日,王爺就多一分獲得清白的希望。何況施大人以仁心明斷著稱,絕不會冤枉王爺的。”

宜修又歡喜又擔憂:“當真麼?”說着低下頭,似自言自語,“也是。倘若那一日便一紙詔書賜死,還有那些門客什麼事呢?”

我笑道:“疾風知勁草,歲寒知松柏後凋。姑姑放心,王爺定能安然無恙。”

宜修拭淚道:“太后若親耳聽見大人這樣說,也能寬心了。”

我恭敬道:“太后她老人家好麼?微臣有許久都沒有去向太后請安了。”

宜修嘆道:“太后很不好。自從那日母子兩個因爲王爺的事情爭吵之後,聖上便再也沒有去請安。奴婢勸太后去含光殿,可天下哪有母親先向兒子服軟的道理?太后一口氣下不去,也不肯好好用膳。只有睿平郡王來景園的那天,勉強用了一餐。”

太后與皇帝因昌平郡王起爭執之事,我早已知道,也曾猜測過。然而猜測畢竟是猜測,我仍舊有些好奇:“母子之間,哪裡會真的生氣?過一陣子也就好了。”

宜修忍不住道:“大人是不知道,那天陛下說——”忽而醒悟,停了一停,嘆息不已,“奴婢還是不說的好,免得大人病中煩惱。”說罷低頭飲一口茶,微微出神。

因連日飲藥實在太苦,綠萼在花茶中放了許多蜜糖,連我喝了都覺得甜膩得惱人,然而宜修卻恍然不覺。我微微一笑,語帶譏誚:“玉機已是戴罪之身,還有什麼餘力煩惱別的?”

宜修愈加憂心忡忡:“其實這一次來,奴婢還有一件要緊事要告訴大人。”

多日不通消息,我刻意淡薄的口吻早已掩飾不住憂心如焚。我立刻問道:“何事?”

宜修道:“是弘陽郡王殿下。殿下還在西北,王府裡的李嬤嬤和他素日最親信的丫頭、內監小廝伴當都被抓進了御史臺南獄,已經刑審了好些天了。”

既然芳馨等人去了掖庭獄,那弘陽郡王府如何能倖免?高曜、高思誼和我,竟都到了“疾風知勁草”的一步。我一怔,漫不經心道:“知道了。”

宜修詫異道:“大人難道早就知道了麼?”

我也懶得掩飾,垂頭一笑,低頭看新長出的長甲:“猜的。”

宜修的神情由詫異而恍然,由恍然而焦急:“果然太后猜得不錯。大人深夜被召進景園,重病之下被遣回京。大人一定知道其中的隱情!”

眉間帶着最恭順的笑意,心中卻冷若寒霜。這纔是太后派宜修親自來的真正用意。所謂探病,不過是託詞,“什麼隱情?”

宜修道:“陛下究竟爲什麼非要置昌平王爺於死地,爲什麼要審問弘陽郡王府的婢僕?芳馨和小錢等人爲什麼又進了掖庭屬?大人一定知道。”

我淡淡一笑道:“姑姑既知芳馨姑姑和小錢進了掖庭屬,便知道玉機身在局中,有難言之隱。”

宜修道:“奴婢知道大人怕泄露機密,罪加一等。但請大人顧念太后——”

我打斷她:“姑姑不必再問,恕玉機無可奉告。”

宜修道:“大人不肯直說也罷,只是太后實在擔憂,大人好歹教太后知道從何處尋知。大人放心,太后絕不會教聖上知曉的。”

“絕不會教聖上知曉”,有睿平郡王食言在先,如今我誰也不信。於是欠身道:“太后恕罪。或有一日,整個天下都會知曉此事,姑姑耐心等一等便是了。”

宜修一怔,垂頭嘆道:“既如此,奴婢便也不多問了。”說着側過頭,目光忽而變得冷酷,“其實若大人實在擔心芳馨,太后可命掖庭屬手下留情,或者……立刻放出來也是可以的。”

我暗自冷笑。太后之所以命宜修在芳馨入獄七八日後纔來看我,因芳馨奉聖命入獄受刑已有好些時日,太后此時就算命掖庭屬放人,皇帝也未必會說什麼。她可以命掖庭屬手下留情,也可以命掖庭屬加緊刑訊,甚至奪取他們的性命。爲了昌平郡王高思誼,母子三人交相逼迫。

我的心頭幾乎要沁下毒血。權衡片刻,我淡淡道:“姑姑只管往事情的源頭去尋,就能尋出答案。”

宜修傾身道:“源頭?”

我不看她:“難道姑姑不知道事情的源頭在何處麼?派人去問一問,定能知曉。”

宜修追問:“問誰?”

我嘆道:“誰在那裡便問誰,姑姑認得誰便問誰。”宜修還要再問,我忙道,“姑姑就這樣回太后,太后一定會知道的。”說罷端起了茶盞。

宜修一怔,只得收斂鋒芒:“是,奴婢定如實回稟太后。奴婢告退,還請大人多多保重。”說罷起身,緩緩退到門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大禮。我甚是惱怒,本不想再理會她。然而念及玉樞,我又不得不喚住她:“姑姑且慢!”

宜修道:“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我起身還了一禮:“忘記請教姑姑,婉妃娘娘好麼?”

宜修笑道:“大人放心,婉妃娘娘很好。沉香榭每日賞賜不斷,且聖上只要一有空閒,就親自去看望。娘娘的胎也很安穩。”

我心下甚慰,眼眶一熱:“那就好。多謝姑姑。”

宜修道:“有娘娘和腹中的小皇子在,大人眼下的困境一定會迎刃而解。”說着刻意放緩了口氣,“芳馨和小錢也定能好端端地出來。”

我默默看着她,要從她臉上辨出真僞。宜修臉一紅,垂頭不語。強烈的日光透過明紗軟簾撲在她的背上,她的面孔有別樣的溫潤與柔和,迥異於方纔的冷酷與猙獰。宜修亦只是奉命行事,我又何必怨她?

我起身道:“我送姑姑出去。”宜修道了謝,由我送到廊下。

我目送宜修消失在鳳尾竹照壁後,又呆站了好一會兒。心中生出從未有過的嫌惡與倦意,似一場大火過後,滿眼的焦黑與枯骨。再向前一步,會是什麼?是什麼?

恍惚間腳下踏空,我眼前一黑,栽了下去。額頭不知在哪裡擦破,昏昏沉沉的用手一摸,指尖一點殷紅。綠萼驚慌失措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聽不清她在喊什麼。如同萬里長空一聲尖銳而悠長的嘯叫,呼喚所有的鳥兒歸巢。

是的,我也該歸巢了。

醒來時頭痛欲裂,下意識地去摸傷處。綠萼忙架住我的手:“才上了藥,姑娘不要碰。”說着順勢握住我的手,關切道,“姑娘還疼麼?”

我坐起身,忍痛笑道:“你又不准我碰,還問我疼不疼做什麼?”

綠萼鬆了一口氣,含淚道:“姑娘剛纔失魂落魄的,嚇死奴婢了。”

我痛飲數杯涼茶,頭痛稍減,這才拉起她的手道:“綠萼,如果這一次僥倖不死,我們便回家,還像當年守墓一樣地過日子,你說好不好?”

綠萼一怔,茫然道:“好,奴婢也想和姑娘一道過些平常日子。只是奴婢不明白,從前再艱難,姑娘也從未萌生過退意,爲何這一次……”

我淡然一笑:“這些天我想得很清楚了,我該做的能做的,好的壞的,都已做盡。眼前已無路可走,停下歇一歇吧。”

綠萼雖不解,卻也歡喜:“好,從前守墓的日子,雖說辛苦,卻自在。姑娘身子不好,在宮裡熬着也是受罪。”

我笑道:“我答應了姑姑要給她養老的,待她出來了,我們帶她一起出宮。”

綠萼含笑落淚,伏在我的膝上,哽咽道:“好。咱們三個,永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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