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過了半個時辰,但見一點亮光似星子般落下,原來是小簡提着風燈悄悄走了下來。小簡行了一禮,跪坐在我面前。我強打起精神道:“公公怎麼下來了?”
小簡道:“奴婢候陛下睡着了,纔敢下來瞧瞧。”說罷將臂上搭的一副褐色斗篷塞到綠萼手中,“這是奴婢用的,大人將就用着吧。倘若明晨有人問起來,就說是小錢送來的便是了。”
綠萼忙展開斗篷披在我身上,欣慰道:“這一件很厚。多謝簡公公。”
小簡咳了一聲,痛心道:“大人剛纔若肯擬詔,這會兒便不用跪在這裡了。大人何苦這樣倔?”
微弱的燈光下,依舊能看見小簡的眼睛被風吹得通紅,滿臉的疲態,溝壑縱橫。我肅容道:“擬詔本不是我的職責。”
小簡一急,一拍大腿顫聲道:“大人真是聰明一世——”他迎着風側過頭,冷一冷方道,“大人難道不知?即使大人不寫,也有旁人來寫;或者大人寫了,陛下也不見得就把詔書發下去;即便發下去,難保不追回。就算昌平郡王真的被殺,大人也是聖旨難違,王爺絕不會怨恨大人的——”
被太后與諸王所怨?!你是怕被昌平所怨吧——皇帝的話和玉筆一道擲地有聲,在我心中響振不絕。我似有所悟,又覺荒唐無比。我端正跽坐,緩緩道:“昌平郡王因我對錦素見死不救,早就對我生了怨恨。這怨恨多一些還是少一些,我並不在乎。”
小簡一怔,更加不解:“既然大人不在乎,爲何不肯擬詔?要知道陛下一直都說大人克己盡責,見微知著,還說要讓大人幫着讀大臣的奏疏呢。有朝一日製誥、擬詔,也並非不可能。大人辛辛苦苦,不就是爲了這一日麼?如何能放過這樣的大好機會?”
也許小簡所言不虛,但我深知我自己資質有限,讀書數十年,只算略通大義。造文遣詞,並非是我所長。所謂“德不稱位,能不稱官,不祥莫大焉”[124]。況且,這也從不是我最重要的目標。我拂一拂被風吹亂的鬢髮,理一理思緒:“我雖不在乎昌平郡王,可還在乎別的。太后會怪罪,朝臣會非議,百姓會唾罵,還有錦素和若蘭——”
小簡嘿的一聲打斷我:“大人誰都在意,就是不在意聖意。”
我昂然道:“我不肯擬詔的理由是光明堂皇的,拿出去公議,我也不怕。‘從道不從君’[125],陛下也不能勉強。”
小簡嘆道:“我的好大人,你怎麼就不明白,這……這分明是陛下在試探大人,大人就真的看不出來?”
我微微冷笑:“試探我?在昌平郡王之事上,我已經明明白白地勸諫過,還有什麼可試探?”
小簡咳了一聲,連連搖頭:“大人當真是——”
我嘆道:“玉機蠢笨,請公公明示。”
小簡嘆道:“大約是四五年前,奴婢也記得不甚清楚了。有一次大熱天的,陛下親自送昌平郡王出金水門,親眼看見大人在城牆根下等着王爺,大人和王爺見了面,便又哭又笑的,最後還癡癡目送王爺出城。”
我一呆,這才恍然大悟!那一日我在城牆下守候昌平郡王,請他照料流放西北的錦素。昌平郡王離開後,穎妃史易珠也要出城,於是攀談了幾句。施哲審問芳馨等人時還問及我和昌平郡王在外城相會的緣由,我一度懷疑是穎妃將此事泄露出去的。如今細想,回宮時在益園中所見的那一抹靛青色衣角,正與皇帝今日所着無異。只是今日所着是半舊的紗袍,少摻金絲罷了。
還未待我回話,綠萼焦急道:“這樣說,莫非陛下以爲我們姑娘對王爺——這不通!施大人做掖庭令時,還問過奴婢這件事,奴婢說姑娘是託王爺去西北照料於姑娘的,就算又哭又笑,也是爲了於姑娘。難道當年施大人沒有將此事稟告陛下麼?”
小簡道:“這奴婢就不知道了。但即便說了,陛下也未必信,難道施大人問起來,芳馨姑姑和綠萼姑娘還會說大人傾慕王爺麼?”
綠萼道:“那也不能因爲這樣一件小事就斷定我們姑娘和王爺——”
小簡忙道:“這些年來,大人一直不肯爲妃,又曾與王爺在梨園相見,對苗佳人母子格外關心,又對王爺通敵之事知情不報,再加上這一次大人無論如何不肯擬詔處死王爺,故此陛下認定大人害怕被王爺怨恨,出宮後不能嫁給王爺做正妃。”
那一夜我去掖庭屬見過錦素後,睿平郡王和昌平郡王結伴進宮,以改戲詞的藉口請我進梨園商議如何搭救錦素。皇帝明知此事,也不點破,只淡淡說了句“讀書能使人忠厚明智,所以朕的玉機纔有季布之諾、尾生之信”。原來便是從那時開始的,我卻渾然不覺。
綠萼極快地反駁道:“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念頭?我們姑娘與王爺根本沒什麼交情。那次在梨園中相會,睿平郡王也在的,那日都在說如何搭救於姑娘的事情,況且我們姑娘也沒答應。難道這樣就要說我們姑娘對睿平王爺也——至於我們姑娘對王爺的事情知情不報,都是爲了苗佳人,因爲苗佳人是於姑娘從前的丫頭,是姑娘的故人,當時正懷孕。難道姑娘要告王爺一狀,逼苗佳人去死麼?陛下如何能斷定——”
我心中極其厭煩,不禁喝道:“別說了!”綠萼嚇了一跳,只得噤聲。我又道,“這些話是陛下親口對公公說的麼?”
小簡看了綠萼一眼,嘆道:“其實綠萼姑娘說得有理,奈何陛下要往死角里想,奴婢也沒有辦法。最要命的是陛下也不會對奴婢說這些。這是奴婢服侍聖駕久了,自己琢磨出來的。”
我從不知道,這麼多年,他竟存着這樣荒唐可笑的心思。藏在心中久了,無人開導,便越來越偏激,越來越憤恨。只聽小簡又道:“這些年陛下納寵頗多,精力也大不如前了……”
綠萼忍不住低聲道:“公公是說,陛下覺得自己老了,所以才覺得我們姑娘會傾慕年輕王爺?”小簡長長嘆了一聲,算是作答。
千般事端、萬般罪過夾雜在一起,唯有這件,全不在我意料之中。這般聽過,彷彿只是午夜猝然醒來,一個被遺忘的深深夢境。我嘆道:“公公回含光殿吧,陛下醒了還需公公伺候呢。”
小簡緩緩起身,躬身道:“陛下並沒有別的旨意,恐怕大人要跪一夜了。”頓一頓,又道,“其實大人若真的沒有這些心思,等陛下起來,不妨好生說說。”
他從未明言,我如何申辯?申辯又有何用?又爲何要申辯?只會讓他愈加惱怒罷了,“多謝公公。只是公公也要小心,千萬別令陛下察覺……”
小簡會意道:“大人放心,奴婢知道。”說罷退了兩步,轉身去了。手中的風燈似星辰冉冉升起,消失在含光殿中。
【第二十三節 未之思也】
夜色如濃墨包圍,一如我當年漆黑虛無的夢境。狂風是唯一的有形之物,像粗糙堅硬的雙手,狂躁的翻扯往事。綠萼見我發呆,始終不敢說話,只護着風燈不停地看我,不一會兒已轉過頭去暗暗打起呵欠。我柔聲道:“你若困了,就去太平館歇息吧。”
綠萼強打起精神,猛烈地搖頭:“奴婢要陪着姑娘。”忽然身子一直,指着西面道,“有人來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乘夜風倏然逼近,幾點燈光極快地飄了過來。原來是小錢帶着兩個內監來含光殿尋我。小錢見我跪着,顧不上行禮,搶上幾步,大驚道:“大人,這——”
我笑道:“綠萼累了,帶她回去歇息吧。”小錢一呆之下已全部明白。
綠萼道:“奴婢不走。”
小錢道:“你也服侍了大半夜了,歇息歇息也好。”又向我道,“換奴婢服侍大人也是一樣的。”
我嘆道:“也好。那便換小錢在這裡,綠萼回去歇息,明早再來接我。”於是小錢和綠萼彼此勸說推脫一番,最終綠萼拗不過小錢,被小錢帶來的兩個內監架着回去了。小錢跪在離我數尺遠的地方,整夜不置一詞。
颳了大半夜的狂風,到了天快亮時終於下起了暴雨。碩大的雨點呼啦啦地連成線,砸在石階上。燈光所及之處,水光如霧。儘管小錢拼命護住風燈,燭火仍被澆滅了。我聽見他低低咕噥一聲,彷彿景園衆人清涼的夢境中最深沉的詛咒。身後不遠處,金沙池聲勢煊赫,如借雨勢昇天。
我渾身溼透,寒意深入骨髓。不一時,已手腳冰涼,連雙脣也凍得麻木了。在冰冷的環境中,我反而清醒起來。跪了一夜,既沒有睡過去也沒有暈過去。過了寅時,黑暗一點點散去,金沙池上騰起茫茫青氣,像吃飽了雨水心滿意足的噫氣。
雨漸漸轉小,到天亮時,只剩了牛毛一樣的濛濛細雨,整座含光殿似被輕紗籠罩。但見一抹青影獨自撐着一把黃色油紙傘出現在高高的石階之上。周遭蒼白而荒涼,連青山都失去了蒼翠鮮明的色彩。那柄黃色油紙傘似曾相識,我卻記不起來。低下頭凝神回憶,冷不防心驀然一痛,不禁彎下了腰。
小錢忙上來扶住我:“大人又犯病了?”他的嗓子已被冷雨浸透,澀然喑啞。
雨幕瀟瀟,我跪坐在地,揚眉凝視。那抹青影彷彿是開天闢地的第一筆,濃烈而明快,冷豔而神秘。它也沒有彎折,亦無棱角,就是直直的一筆,頂天立地。我瑟瑟發抖,也不知是冷還是怕。一個灰影從他身後趕了上來,接過他手中的傘。
不一會兒,皇帝轉身進殿。小簡撐着傘一溜煙跑了下來道:“陛下有旨,大人可以回汴城了。回宮後也不用去定乾宮,就在漱玉齋待罪思過。”
我伏地道:“微臣領旨。”
小簡和小錢合力將我扶起,然而我的雙腿早已沒了知覺。小錢陪我跪了許久,一個沒站穩,我們兩個都重重摔倒在地。恰好綠萼趕了過來,和幾個丫頭合力將我拉扯起來,扶我坐在石階上。綠萼把芳馨讓她帶着的所有斗篷都一股腦兒地披在我身上。
小簡道:“請大人在此稍待,一會兒有車來接大人回京。”
我有氣無力地應了,勉強道:“公公慢走。”
綠萼擡眼細看我的臉色,不禁泣道:“姑娘的臉都青了,嘴脣也是青的。奴婢晚上聽見下大雨的聲音,本想給姑娘送傘。可是陛下罰姑娘跪着,奴婢怕送了傘,陛下知道了,會罰得更厲害。可若不送,又怕姑娘的身子……”說罷伏在我膝上大哭起來。黏膩冰冷的裙沾着她的熱淚,竟也有了一絲暖意。
我撫着她的柔發道:“不送傘是對的,總要讓他消氣了纔好。”又對小錢道,“你手腳快,先回太平館換一身乾衣裳,喝幾碗熱茶驅驅寒。”
小錢道:“大人不回去麼?”
我搖頭道:“陛下命我在這裡等車,我便只能在這裡等着,一步也不能離開。”
綠萼道:“陛下也真狠心,竟連衣裳也不準姑娘換。”是呢,他已經這樣厭棄我了麼?竟不容我換件乾衣裳就要趕我出景園。綠萼又道,“連婉妃娘娘也不準姑娘見一見!”
我笑道:“玉樞正在養胎,不見是好的,見了也是白白擔心。”
綠萼一面流淚一面揉搓着我的雙手,恨恨道:“陛下怎能這樣無情?可見平常也不是真的喜歡姑娘。”
若在平常,我一定會斥止她,眼下卻不過失笑:“依你看什麼纔算是真的喜歡?”
綠萼的手緩了下來,似有一瞬失神。她似乎是極認真地想過這個問題,目光堅定而期待:“無論姑娘怎樣,都對姑娘好好的。這算是真的喜歡吧。”
我累極了,緩緩靠在她的肩頭,合目吟道:“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126]”
綠萼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嘆道:“棠棣之花很美,並非是我不思念它,只是它實在太遠了。孔子卻說,這人根本就沒有思念那些花,如果真的思念,又何來路途遙遠一說呢?”
綠萼道:“孔夫子說的有道理。陛下不肯對姑娘好,就不是真的喜歡姑娘。”
我冰冷的臉頰緊緊貼住她溫暖的肩頭,每一絲紋路、每一道縫隙都藏着和軟的芳香。展目望去,從玉梨苑傾瀉而出的梨樹林在湖邊戛然而止,似沐頭的少女綰起了髮梢。不遠處便是玉樞所居住的沉香榭。我嘆道:“一個人如果總也得不到,時日長了便也許不再思念了。何況他身邊還有宜室宜家的桃花。他說不定還會憎恨棠棣之花,憎恨那花兒爲何不能像桃花一樣,生得近些……觸手可及。”
有了她肩頭安心的溫暖,我睡意沉沉。恍惚間只聽綠萼茫然道:“倘若奴婢喜歡一朵花,遠遠看着也是好的,怎麼忍心去恨它?”
我含糊應了一聲,眼前一黑,終於支撐不住睡了過去。
車上顛簸,連夢也是支離破碎的。綠萼低低的飲泣似漫漫秋水涼津津的漲滿我整個夢境,偶爾還能聽見小錢的陣陣咳嗽和長長呵欠。窗外樹影掠過,像一張流動的網,牢牢扣住在靈魂最深處掙扎不已的困獸。回時沒有去時那樣快,進城已是傍晚。
回到漱玉齋,我大病了一場,昏昏沉沉不知人事幾何。偶爾清醒,睜開眼又倍感疲累,於是翻個身便又睡了過去。濃黑的藥汁不停地往腹中灌,醒來時口齒永遠是苦澀黏膩的。冰塊融化的滴滴輕響如甘泉傾下,口中的苦澀彷彿退去了些,於是我心滿意足地又陷入了夢境。
直到三天後一個炎熱的午後,我被蟬鳴吵醒,滿身大汗。竹簾都放了下來,寢室中一個人也沒有。我頭重腳輕地走到窗邊,緩緩推開玫瑰團花窗櫺,本想吹吹風,不想卻是滿眼的陽光,像熾熱發白的火焰。眼見就要立秋,老天彷彿要抓住最後一段夏日的時光,肆虐地酷熱。我坐在妝臺邊,鏡中人雙眸呆滯,目下青灰,面頰消瘦,神色萎靡。我攏一攏低垂的長髮,正要用長簪綰起,驀地只見手心中兩絲長髮由白轉灰,由灰轉黑。
綰好頭髮,我開門喚人,恰見綠萼低着頭搖搖擺擺地提水上樓。我喚道:“綠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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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萼一擡頭,頓時喜出望外,也不知哪裡生出一股力氣,三步並作兩步奔了上來,含淚道:“姑娘,你總算醒了。”
我舉袖擦乾她額頭上的汗水,指着她高高挽起的袖子,笑道:“天氣這麼熱,怎麼是你在提水?莫非他們貪睡,都不肯做活?”